灰原哀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坐在床头的唐泽正定定看着门口的方向。
那双眼睛一半被垂下来的发丝遮住,几乎要看不清蓝色的瞳仁,但灰原哀还是本能地觉得,唐泽盯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难明。
“怪不得姐姐他们要叫我过来。”她偏了偏头,“你那眼神看上去就好像欠我很多钱一样。”
唐泽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调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灰原哀蹙了蹙眉,靠近了几步:“……怎么这么消沉的样子,难不成是真的欠了很多钱?放心吧,就算是真的欠了,也没多大关系。”
她走到唐泽的床边,确认唐泽没有抗拒的动作,才挨着他坐了下来。
“怎么啦?做噩梦了吗?”她的语气变得轻柔和缓。
“也不算是噩梦吧。”唐泽开口,回答的声音倒是很正常,“只是情绪有点波动。我吓到他们了吗?”
灰原哀抬起头,认真观察唐泽的脸:“这个时候就别管别人怎么想了,任何病人发病了都是会让家属紧张的,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唐泽有心理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成长环境不健康,遭遇了太多挫折,从来没有正常的家庭引导,能好好地完成社会化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加上唐泽相当擅长自我调节,在灰原哀的评估里,他的很多问题都是不容易爆发的。
不爆发的心理疾病患者自然是处在稳定期的,即便正经去就医,医生说不定都会建议停药。
所以只要这些问题不爆发,加上他搬来东京之后其实已经远离了原本的环境,这些问题当然也没有被提上治疗的日程。
他在社交环境里甚至很多时候扮演的都是给予心理辅导的那个,更是让人容易忽略他自己的情况。
唐泽抓了下头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这一世的超忆症状似乎对他上辈子的记忆起到了一个反向加成的作用,许许多多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的细节,现在居然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于是当里昂的话触发了他的闪回之后,他的几乎是立刻被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淹没了,看见了太多太多自己早应该忘记事情。
“确实做噩梦了。”唐泽沉默了几秒钟,如此回答道,“梦见了,我非常不想看见的东西。”
“比如?”
“比如,我没有抵挡住组织的刑讯逼供,吐露了我爸妈的研究内容,最后害死了姐姐,之类的。”
灰原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本能地抓紧了手边的床单。
她没有像是寻常听见这种内容的人那样,给出类似梦都是假的,不要自己吓自己之类的回答。
唐泽是个情况很特殊的案例,而且是个人格已经足够稳定,足够成熟的人。
他自己当然也知道,梦都是虚假的,会专门拿出来说,一定是这个内容足够影响他的理智,让他甚至很难控制好情绪……
“非常糟糕的程度吗?”她很认真地询问唐泽的假设。
“嗯,很糟糕。”唐泽垂下眼睛,给了很肯定的答复。
“……那样的话,确实是很可怕的事情了。”灰原哀慢慢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还没脱离组织的我,哪怕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恐怕也很难再面对你。”
灰原哀本身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会将事情向着最糟糕的方向设想。
她不是个能给人温暖的人,如今心态得到改善,也是她从别人身上汲取到了温暖的结果。
试想一下,要是唐泽真的害死了宫野明美,其他人的话,或许能克服情绪问题,理性地分析一切是非对错,慢慢和缓和唐泽的关系,换成是她,恐怕是做不到的。
唐泽的头低垂了下去,没有反驳她的话。
灰原哀抬起手,拍了拍唐泽扣在膝盖上的手背。
“不过真的变成那样,其实根本上是我的问题,而不是你的。你一定是已经尽己所能,在那样的前提下做到了你的极限。我就算选择了与你决裂,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自己无法处理好撕扯的情绪,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这种时候,不去责怪造成了一切苦难的元凶,只能隔离同样也是受害者的亲人,多少是有些不合适的。
只是宫野志保就是这样的人,也很难做出别的选择罢了。
“而且,哪怕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我和姐姐也一样难逃坠落的命运,我们本来就是遗留下来的问题。不论你看见了什么,别太自责了,哥哥。”
她凑过去,张开小小的双臂,拥抱了一下弯着脊背低头不语的唐泽。
“总把所有事情当成是自己的责任,会很辛苦的。”
————
“他怎么样?”
灰原哀一关上卧室的门,走廊上的人就纷纷看了过来。
唐泽的情绪爆发其实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也没有再表现出太激烈的情绪。
但看见这一幕的所有人当然都不可能无视他的异常和不适,将他送回了卧室,然后立刻通知了灰原哀。
理论上,现在唐泽的主治医师是她才对。
“他状态其实还行。”灰原哀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平静地回答道,“毕竟他不是会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里的人。”
“但是问题的根源还是很难解决?”浅井成实很快听懂了这位变相同行的潜台词。
“哪怕是心理疏导,也得在病人配合的前提下完成。唐泽肯定是不愿意吐露刺激源是什么的。”灰原哀没有否认他的猜测,“在这一点上,你们的情报说不定比我知道的多,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浅井成实转过头,和岛袋君惠等人对视了一眼。
不同于后来加入的诸伏景光、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他们是见过唐泽类似的表现的。
在那个不知道用途的,神秘的地下空间里……
“明天他肯定会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正常地出来行动。”浅井成实做出判断,同时摇了摇头,“我们是很难为他做什么的。”
唐泽的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而且就像灰原哀说的那样,他不是会放任自己因为情绪而颓唐的人。
就算是再糟糕的事情,他留给自己低落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晚上。
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的诸伏景光皱眉听着他们的谈话,又转头看了一眼唐泽的房门。
他们说的都没错,但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唐泽是一定不会让他们看见他如此失态的一面的。
但明知道还有更深层的问题,却不去解决的话,对唐泽自己也不是好事。
不能拖延下去,今晚不认真聊一聊的话,明天的唐泽就肯定不会再谈论今天的情况了。
他们现在需要一个足够了解唐泽,而且能有效影响唐泽情绪的人……
“那个……”想到这里,诸伏景光抬了抬手,“我有一个想法……”
————
将车停在街角,安室透走下车,看着前方的街道,扯了扯脸上的口罩。
二丁目的这个住宅区,在他这里简直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了。
先不谈唐泽将自己的据点选定在这里的因素,光是住在他隔壁的两户人家,都足够重量级了。
组织重要的前成员雪莉,以及和琴酒有所关联,多少有点被波本坑到了工藤新一家都在这里。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和唐泽的关系,也知道私自过来打探很难隐瞒住唐泽的视线,零组的人早就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了。
这是个任何情报工作者都会技痒难耐的地方,他自己总是避免靠近这边,也颇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吐了口气,安室透摒弃那些杂念,目不斜视地越过了20番地和21番地,站到了挂着雨宫宅的22番地门前。
精美的欧式建筑,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
放在这片别墅区里没有丝毫违和感的建筑,看上去有点年头了,说明这应该是原主人做出的布置,唐泽买下这里之后恐怕没有做过什么改变……
突然被拉开的大门打断了他本能的观察和判断,安室透放下已经抬起的准备按门铃的手,和站在门里的星川辉无声对视了一眼。
他看见星川辉的频率也不低了,不管是扮演哪个身份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很难不产生交集。
但真的看见没有做伪装的日常状态的星川辉,还是挺少见的。
看多了扮演唐泽和明智的星川辉,他都快忘记了,星川辉本人其实是个气质相当阴沉的少年人这档子事了。
星川辉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比较合理,于是只好直接省略了称呼,含糊地说:“Leader的房间在楼上。”
是的,这就是诸伏景光想出来的应急方案,把安室透叫过来。
怪盗团里的人和唐泽的关系当然是很好的,了解唐泽真实面貌的他们,也和他比绝大部分人都更亲近。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接受唐泽庇护的色彩在里头,唐泽本身又是怪盗团的领导者,这就使得他们难免有一种上下级的潜在关系在里头。
安室透就不一样了,他是较为少见的,不属于团里的成员,却足够了解唐泽情况,也能得到唐泽信赖的人。
这种时候没人比他更适合扮演那个沟通的角色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晚饭后吧,大概。”
“景说他就只是靠在沙发里小睡了一会儿,就突然情绪不对劲了?”
“嗯,差不多是这样。”
“你们当时没在讨论什么事情?”
“没有。大家就是,嗯,例行、例行工作……”
“那就奇怪了。他今天只是跟着毛利先生去参加了个活动,处理了一个案子,应该没有遇到什么事情才对……”
临时邀请他过来的怪盗团显然是没有打算防备他的,沿路的每个房间几乎都没关门。
安室透努力保持目不斜视,不去探究其他房间的情况,先考虑起唐泽的问题。
唐泽今天一整天都挺正常的,打烊前也和他提前打了招呼,说今晚要去二丁目那边,不用留晚饭。
突然接到诸伏景光的通讯,他也相当意外。
奈何过来开门的是不太擅长这种交流,还对他多少有点回避的星川辉,感觉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安室透只能加快脚步,走上了走廊二楼。
他一走上楼,站在走廊里的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转头看了过来。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唐泽的怪盗团其实一直有在招收新的成员,这个夹道欢迎的阵势还是让他沉默了一下。
这都已经,这么多人了啊……
哪怕去掉三个被拿来填塞人数的好友,他们这也是吸纳了一大群人了……
他的目光短暂地从宫野明美以及抓着她的衣角缩在她身后的灰原哀脸上划过去,很快又克制地收了回来,看向诸伏景光。
“情况不是很好。”诸伏景光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去找他说话他都不抗拒,但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一直在做一些糟糕的设想。”
除了灰原哀,宫野明美也进去和他聊过了,得到的答案差不太多。
唐泽不仅没有放弃那个自己如果不谨慎,可能会助长组织的能力的说法,面对宫野明美,他还细化了这个部分。
“如果没有秀一哥的提醒,我根本不知道你和志保是我的亲人。我可能根本不会计划着救你,更有甚者,我可能真的会像那天一样,扮演替琴酒监控现场的角色……”
“……说不定,我不仅没有救下你,我还会是亲手杀了你的刽子手。即便这样,你也不会责怪我吗?”
“好吧,按照你的性格,你或许真的不会怪我,姐姐。但是我自己,恐怕不太能接受会这么做的我,就是这点有些困扰罢了……”
“……别担心,我没事,深夜emo一下而已,别往心里去……”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的,但按照宫野明美的观察,他所设想的情况恐怕比这更糟糕,只是可能碍于将那些假设全都说出来会显得太悲观,太匪夷所思,才有所收敛而已。
不是他们想要轮番话疗,只是唐泽的状态实属反常,让人很难不担心。
诸伏景光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唐泽的情况,转头示意了一下紧闭的房门。
“除了宫野小姐,其他人和组织的关系都没那么深,我当初的死亡和他关系又不大……所以,还是你去和他聊聊吧,z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