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城满城寂静,左懋和席公明从监牢中出来时,只看见城中萧条,不禁朝空中挥了一拳,大骂了一声。
一阵风席卷地上的沙石而来,席公明拢了拢大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左懋在一旁担心不已,就要去扶他。
席公明扬了扬手:“没事,没事。”
左懋一脸忧心,叹了一口气:“要不你过些日子再去鸡鸣山吧,夜里寒气重,你还要连夜赶路。”
“鸡鸣山的铁矿能变成武器和粮草,不得不重视,听说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民愤了,我必须去看看才能放心,这里交给你了,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说了太多话,席公明又咳了起来,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把鹤拓王丛立枷中放下来吧,请大夫给他好好看看伤。”
一听他这么说,左懋就气得骂娘:“席公明,你就是太心软了,按我说,把所有的刑具都用上,我就不信蒙夜酆不顺从。现在这样僵持着有什么意思,干脆干他娘的,就算死了,也死得其所。”
席公明消瘦了很多,他飘逸的胡须已经泛白,双眼炯炯有神,里面隐有笑意,又有些哀伤:“左懋,我们身后可是有几万的同袍,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想玉石俱焚。他们是大齐的功臣,理应享受荣耀,而不是变成乱臣贼子。”
左懋气得如困兽一般在原地跺脚:“世人都知道我们是功臣,那萧霆呢,他认吗?他不认,他把我们当仇人,已经冲我们磨刀霍霍了,你竟然还想着有一线生机,想什么呢,席公明,干吧,把蒙夜酆和萧霆的关系公之于众,南诏肯定就会乱,到时候我们杀了蒙夜酆祭旗,干他娘的,安戚那几个节度使早就摩拳擦掌了,到时候战乱四起,只要把萧霆从龙椅上拉下来,谁还能定我们的罪!”
“战乱四起?”席公明一脸哀戚,双目通红:“左懋,这是我们征战半生建立起来的大齐,当初打安戚时,你中了圈套,被围攻,我向萧霆进言放弃营救,当时他力排众议,派魏将军出兵营救,魏将军救出了你,自己却中箭而亡,长公主从此没有了丈夫。”
左懋一个七尺大汉,已经泪眼婆娑,他抬起手臂,用力地擦了一把眼泪,声音嘶哑:“席公明,你是老了吧,总想以前的事情做甚?娘们叽叽的,现在不是我们要反,是萧霆逼我们反,他要杀我们!”
最后一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席公明情绪激动,勉强把咳嗽吞咽了下去:“我已经给禁中上了折子,承诺尽快找到蒙夜酆,护送他回京!”
“你要去京都?”左懋大怒:“你这是去送死!”
席公明站在风口,风吹得他的衣摆翻飞:“如果以我之死能换取同袍们的生,我愿意去京都让萧霆泄愤。”
左懋一把抽出腰间大刀直逼席公明的脖颈:“席公明,你这是动乱军心!”
席公明一动不动,看着左懋:“我舍不得。”
左懋拿刀的手微微颤抖。
“我舍不得我们的大齐!”
左懋愤恨地把刀掷在地上:“席公明,好,要去当大英雄你就去。”
说完这句话,左懋就跑远了。席公明捡起地上的刀,仔细地用衣摆把刀擦干净,递给身后的护卫:“让人给左将军送过去。”
风卷起尘土,乌云挡去了月亮的光辉,席公明带着十来人趁夜骑马出了梧州城。
......
第二日一早,鸡鸣山脚下的庄子里就喧闹不已,席慕反复拉着昨日过来试药的十人瞧了瞧,见他们身上的黑色的确淡了不少,便相信了薛统的话。
“让山上的人分批下来喝药!”席慕吩咐完薛统,就看见漱玉指挥着一堆男女老少清洗药材、炮制药材,煎药,她穿梭在人群中,语气温柔,动作不疾不徐,十分有耐心,竟然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漱玉娘子有些相似。当时她带兵攻打江南道,战况惨烈,就是她也是后背中了一箭,漱玉娘子一袭白衣在伤患中穿梭,犹如九天的神女一般,当时她只能趴着,漱玉娘子给她拔剑时动作快准狠,她瞬间就晕死过去了,等醒来时,伤已经好了大半,而漱玉娘子跟着萧霆去了别的战场。
后来听说漱玉娘子在南诏被众人分食,她愤恨不已,还写信把父亲骂了一顿......
她叹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到处是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晒太阳喝茶的苏瑾,抬步就走了过去,拎了把椅子就在他旁边坐下。
苏瑾只淡淡地抬眼扫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喝茶。
席慕笑着给他斟茶:“之前是误会你们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苏瑾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席慕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嘎嘎的声音,不待她回头,金翅的巨喙已经咬住了她的裤腿,她抬手就准备拿水壶去砸。
苏瑾立刻变色:“不可!”
席慕见这金雕浑身被包得像粽子,也就喙能动了,但是它的喙是带着钩子的,钩得她的裤子都破了,小腿还留了一个血痕,但是手上的水壶怎么也砸不下去,如果不是自己,这金雕也不会伤得这么重。被自己一箭射穿了身子竟然还能活,看来这个女大夫的确有几把刷子。
听到动静,漱玉赶紧把金翅抱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行了,你看,她都流血了,就当是报仇了!”
金翅委屈地嘎嘎叫了几声,漱玉赶紧说:“昌伯给你做了烤鸡,一整只烤鸡都给你吃。”
金翅这才高昂着脑袋瞪了一眼席幕,然后又冲苏瑾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苏瑾顿时大怒:“凭什么啊,它一只鸟要吃一整只鸡,昌伯,昌伯,鸡翅和鸡腿都给我留着!”
漱玉眉头微皱地看着他:“你的腿不是已经好了吗?还躺着做甚,赶紧去外面盯着,待会山上的人都要下来了!”
苏瑾才懒得动,冲席幕扬了扬下巴:“这金鸡山可都是你的人,你还有闲心喝茶,赶紧忙活去吧。”
席幕本想怼回去,突然脑子一个灵光,赶紧站了起来,大喊薛统:“快去看看席大人到哪里了?”
薛统刚出去安排事情,听到她叫,赶紧进了院子。这两日忙活药材,倒把席公明给忘了,这时又士兵跑了过来:“薛将军,席大人已经到了庄子口了。”
席幕赶紧和薛统去迎接。
漱玉把金翅送到了厨房,立在门口看了看。今日阳光明媚,又有故人来!
一夜奔波,席公明一行人一身风尘,他拒绝了席幕先去休整的提议,直接要上山。
“席大人!”外人面前席幕一向公私分明:“薛统的好友是从京都来的大夫,已经研制出汤药了,昨日已经试药了,染病的人的确有所缓解。现在大家都在薛统的宅子里,那里已经架起了大锅在熬药,我已经下令让山上的人分批下来喝药。”
听了她的话,一直悬挂着的心这才落地,席幕的脚步也从容了不少。虽然他已经决定只身前往京都,但是岭南必须有所依仗,万一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也不会沦为鱼肉被人宰割。
席公明随着席幕来到薛统的宅子门口时,就见门口已经已经砖瓦垒砌了四口大锅,里面的药材翻滚着,已经有人拿着碗在排队了。除了矿工,连差役和士兵也在排队,一切都井然有序。
席公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薛统:“这次薛将军可是立了大功,赏,大大的赏!”
这时他身后的护卫抱上来一个匣子,匣子打开,一堆金银珠宝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薛统没有接那个匣子:“属下汗颜,这次全是好友的功劳,我就负责跑跑腿,实在当不得大人的赏赐!”
这下席公明就对他的那位好友充满了好奇,笑哈哈地说:“既然薛将军如此说,那就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位好友吧。”
席公明抬步进了院子,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院子里的人时缓缓收敛起来,那人一身布衣,身材纤细,头发被拢在脑后,衣袖被襻膊绑了起来,露出了她纤细洁白的手臂,她手上拿着一只木勺,站在阴影里正看着自己。
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席公明心中骇然,这女子竟然与漱玉娘子如此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带微笑的上前:“女公子不愧是国医的徒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席公明老了,须发皆白,不仅老了,也瘦了,相隔四年的时光,物是人非,而她也不是以前的漱玉了,她变换了容颜和身份,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出现。她很想问问他,蒙夜酆在哪里,他把蒙夜酆怎么样了,但是她不能!
漱玉笑着上前行了一礼:“家父是金陵王氏的王朗,受大人提携之恩在翰林院谋了差事,家父一直铭记在心!”
席公明一脸惊喜:“原来你是王家的女儿,我想想,应该是七年前吧,那个时候你才到我胸口,没想到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成了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