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铉殿内,有宫婢在小山似的冰盆后边打扇,以此让凉气四散,降降夏日的暑气。
裴铎依旧是往常的神情,让人瞧不出喜怒。
可林织看见他,他周围的雾气隐隐发黑。
裴盛的情绪相比较裴铎来说伪装的不到家,今日他跟垫子上扎了针似的,坐立不安,脸色沉沉。
今日是他们堂侄女裴云栀进宫的日子,情况当前,谁都知道她进宫必然会无比打眼,皇帝也不会真心宠爱她,她若成了宫妃,便不可能有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而且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恰好够,不得不来。
已故的裴老爷子总共有四个儿子,都是正室所出的嫡子。
裴铎的父亲行三,裴盛的父亲行四,裴大年长,成亲早,他的嫡子只比裴四小一些。
后来裴铎和裴盛出生,他们虽然和大伯的长子平辈,但这位堂兄实际上跟他们父亲的年岁也差不多。
裴云栀是他们堂兄的长女,她的出生意味着裴家又往下续了一代,她性子打小就好,因此很得裴家上下的宠爱,裴铎代表着三房这一脉,也时常会送礼物回去。
皇帝和几个当初没成皇帝的王爷联手让裴云栀进宫,就是想给裴家所有人敲警钟。
裴铎考虑过让裴云栀早早定亲,但裴云栀并不愿意。
在得知要进宫后,裴云栀也十分坚定,她看见了裴家这艘大船正在风浪中航行,她不想逃避,甚至要做风帆。
“堂兄,一会儿要不要去看看梨梨?”
梨梨是裴云栀的小名,因为她打小爱吃梨子,由此吃到涨肚吐了也不放手。
“你去吧,叫她心安定些,再让堂兄嫂在你那儿住一段时日。”
裴云栀的父亲没有习文的天赋,打小练武便走南闯北经商去了,裴云栀的母亲也是商家女,因而多在京城待一段时日也无妨。
“弟弟省得,早已安排好了,堂兄你不去么,梨梨写信总念叨五叔。”
裴铎在四房中是男孩里的第五个,因此裴云栀叫他五叔。
“我若去了,她便更打眼了,让他替我去吧,我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但让她务必事事小心。”
裴铎抱起了案桌上的小狐狸,对着裴盛示意。
林织猝不及防地和裴盛对上,一人一狐大眼对小眼。
裴盛笑道:“妙哉,宫内谁人不知紫狐。”
裴盛这话里也有些耐人寻味的玩笑意思,因为裴铎身边常伴着小狐狸,加上裴铎的衣袍乃是朱紫色,因此背地里有人便用紫狐指代裴铎。
“替我看看她。”
裴铎低头瞧着林织,轻声交代。
林织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这种看肯定不是单纯的看,必定要再巡视一圈看看裴云栀的身边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织现在也不只有一点妖气了,距离上次吃了杭婉儿至今,已经有大半个月,期间裴铎又给他喂了一颗妖丹,想来是一只血气重的大妖,林织用了快一周才消化完,又用了一周稳定根基重凝妖丹,避免血腥念头污染,如今功力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四成,丹田内也不再是空荡荡。
裴盛伸手想抱小狐狸,却见小狐狸轻松地跃到了他的肩上,安稳地蹲在那里。
“真是通人性的小狐狸。”
裴盛夸赞,林织一脸淡然,别说通人性了他还说人话呢。
储秀宫内,裴云栀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旁的丫鬟立刻给她倒茶打扇。
一连喝了两杯水后,裴云栀的心才安定了些,看着陌生的地方也不再慌乱。
五叔和七叔都在宫里,她不怕。
她进京时,五叔就给她传了信,她知道她要面对什么,她不会退缩。
不一会儿在她身边长大的丫鬟立刻满脸喜色地告知她七爷来了,裴云栀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又立刻端好姿态,看见七叔肩头的紫狐‘呀’了一声,满眼喜爱道:“它可真好看。”
林织从裴盛的肩膀上跳了下来,观察着四周是否有异常,裴云栀来摸他他也没躲。
这回倒是裴盛羡慕了,说:“除了堂兄,林织总不让人摸的。”
“它叫林织?名字也好听。”
谁也没惊讶一只狐狸怎么有个人名,他是裴铎的狐狸,就算起个神仙名儿也不叫人意外。
林织给裴云栀施了一个安神术,叫小姑娘心态好些,又在房间里四处查看。
狐狸跑来跑去很正常,裴盛也只是说了句他今日活泼了些。
林织检查完了,确认没什么问题,又在这房间里留下了一根狐毛施了咒术以防万一,如果有脏东西,他能感应到。
那边裴盛还在啰里啰嗦地给堂侄女传授宫内生存法则,裴云栀安静地听着。
虽然裴铎没有将他的心思明说,但从他做的一些事情来看,林织知道裴铎有让自己这位侄女做皇后的心。
林织觉得皇帝让裴云栀进宫是一步烂棋,他低估了裴铎对家人的在意。
这样激怒裴铎,只会让裴铎更疯,清醒的疯子最可怕。
虽然是亲眷,但外男也不好在储秀宫多留,裴盛给了裴云栀一些打点的钱,裴云栀推脱说父母给的已够多,裴盛也不管,把装有银两的普通荷包往裴云栀怀里一塞,便喊上林织走了。
林织宛若一道紫光跳上了他的肩,还引起了裴云栀的惊呼。
回到了玉铉殿,林织从裴盛的肩上跳下,趴进了裴铎的怀里。
裴盛影子都没捞住,和裴铎说了林织让裴云栀摸的事。
面对裴盛的幽怨,裴铎抚着狐狸毛道;“他也爱惜晚辈。”
裴盛语塞,无话可说。
黄昏后,林织被裴铎抱着经过密道,在里面说了自己在裴云栀那放的东西。
裴铎的手顿了一下,低声说:“你倒是细心。”
这些事裴铎自然也会做,他意外的只是他并未吩咐,林织却主动做了这件事。
“我这是爱惜晚辈,她可是大人的侄女。”
林织拿了裴铎的话来说,十分理所当然。
林织清楚,裴铎其实很在乎家人,正因为在乎所以保持距离。
哪怕是离他最近的裴盛,也没法离他的生活太近。
这样以后就算要做出割断亲缘的行为,也不会让人太伤心。
若是裴铎孤身一人,自然是死后不管洪水滔天后人如何评说,哪怕搅个天翻地覆也无所谓,可他还有着亲人,他们还会有后代,若是他不安排好,哪怕死了,这些后代可能都会因为他做过的事而遭殃,国人的宗族观念便是如此。
林织有时候看着裴铎,觉得他和自己有些相像,在某些瞬间在裴铎殚精竭虑的时候,林织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是同类,林织在他怀里温暖他的时候,仿佛也在温暖着早已消逝在时间洪流里的过去的自己。
我知道你很累,我知道你在乎什么,歇一会儿喘口气也没什么,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裴铎垂着眼眸,这条密道逼仄漫长,烛火之间距离较远,走在无光处时,仿佛前后茫茫。
他孤身一人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从少年至青年,来往穿梭,如同幽影。
如今怀里抱着个温热的活物,这条路似乎都变短了。
他捏着狐狸的肉爪,平稳地继续向前。
在有光处,林织看见了裴铎旁边浮动着的雾气,鲜红明亮。
他的狐狸眼里带着笑意,不为人类所窥。
虽然他现在不能说裴铎十分信任自己,但起码裴铎不会再和他提狐裘的玩笑了。
尽情地在他身上寄托情感吧,这会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美妙。
和裴铎一块用了晚餐后,林织被裴铎带出了门。
这次他们坐着马车,瞧着架势,似乎是要往城外去。
“我们去哪儿?”
“梵静寺。”
裴铎与无尘大师有约,在从前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与无尘大师下一次棋,听对方讲经,以此让心情平静些。
有了小狐狸后,他倒是有段时间没去了,今日裴云栀进宫,他要做的事也即将拉开序幕,打算再去和无尘大师探讨探讨佛理。
既在人间世,就难免惹凡尘,即使无尘大师佛法精妙已非常人,但梵静寺的大多数和尚依旧是凡人。
裴铎想来提个醒,也想借他传递些消息,至于为什么带小狐狸来,自然是因为梵静寺后山的紫竹林灵气充沛,适合小狐狸撒欢。
今日走出密道时他便在想,小狐狸出身山野,这深宫宅院于他而言恐怕太闷了。
马车压过青石板,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赶在城门紧闭前马车出了门,在过了城门后,裴铎忽地扶稳了案桌,不是因为颠簸。
比之前更剧烈的疼痛爆发,让他的脸色煞白,克制着用头撞桌来平复疼痛的准备,手背青筋爆起。
车内的案桌出现裂纹,已然要碎裂。
林织立刻用了安神术,可裴铎眉宇间的痛色不改。
想来是裴铎的症状又严重了,林织只好加大术法的力度,好在他之前消化了那颗妖丹,能够用这个解释过去。
裴铎闭着眼,神色慢慢平静下来。
他看着盯着他的那双紫色眼眸,抬手揉了揉小狐狸。
林织其实很聪明,他总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裴铎很喜欢他这一点。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梳理着狐狸的皮毛,忽然间神色有些困惑。
因为上次无意中看见了小狐狸人身的模样,裴铎便避讳地没再摸他的腹部,先前摸也只是浅浅地揉了揉。
如今深入地寸寸梳理,却发现了不对劲。
他在心里细数,摸到了皮毛里的三对软粒。
这是什么?难不成吞了那害人妖物的妖丹,还会有这种症状产生,也不知是否有大碍。
裴铎苍白的面庞上眉微微蹙起,回忆着看过的书册内是否有这种妖物相食后的异况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