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弟子遭到严刑逼供,假意屈服,欲入我杂家,在行医治疗时,借机逃走?”
尉缭手指在案几上轻点,眉头缓缓皱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狱卒们面如死灰,几乎瘫倒在地。
他们却不知,尉缭不满之处,并非是儒家弟子逃了,而是田言这处理得可不漂亮。
“严刑逼供,是谁下达的命令?”
尉缭想了想,问道。
“是甘罗大人!”
狱卒们赶忙回答。
“甘罗……”
尉缭皱眉依旧。
有关天下七国的情报,都源源不断的汇总到他的手中,自然也包括相府内的动向。
甘罗明明在闭关疗伤,根本不可能入天罗地网的大牢,看来是田言伪装了。
他可是很清楚这位学生的能耐,易容术十分高超,身材又相较同龄女孩高挑许多,绝对扮得了甘罗,这是要将责任推给甘罗了。
此法依旧不高明,天罗地网的统领之间虽有矛盾,却是同为吕不韦效命,可如果为了推卸责任,诬陷吕不韦的亲传弟子,杂家首席,这就绝对不是相国能够容忍的了。
“大人!不好了,公输族长冲入地牢内,欲与墨家巨子进行机关术的较量!”
正在这时,又有人在外禀告,声音中透出惶急。
“公输仇?糊涂!”
尉缭面色一变,猛然起身。
田言先用甘罗的身份,放走了儒家弟子,再借公输仇之力,准备借机纵走三大家主?
此法真是愚蠢!
公输家族虽然依附于相国,是看重了相国独揽大权,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材料,供他们制造战争机关,使得霸道机关术有了攻城掠地的用武之地。
但天下七国,并非吕不韦一人有此能力,倘若事情败露,公输家族跟吕不韦离心离德,甚至叛出杂家,该如何是好?
如此阴谋诡计,看似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实则是下下之策,智者所不取。
尉缭万万没想到,自己倾注三年心血教出来的弟子田言,会给出这么糟糕的一份答卷。
“大人,六指黑侠、荀夫子和赤松子,逃了!”
果不其然,儒道墨三家全部逃走的消息很快传来,烫手山芋送走了,尉缭脸上却无半点喜色,阴沉的脸上酝酿着雷霆震怒。
待得身姿柔美的田言缓步走入,他沉声怒喝道:“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你将我的教导都丢到哪里去了?”
“老师息怒,请容学生慢慢道来!”
田言面容却十分平静:“我刚刚拜访了甘罗,他已经答应了,接下来与老师势同水火!”
“嗯?”
尉缭眉头一扬:“你是要制造我杂家内部矛盾重重的假象?”
“不错!敌之害大,就势取利,刚夬柔也!”
田言颔首:“这封信函我已查到,恐与昌文君有关!”
“昌平君昌文君,借诸子百家之手,打击相国的权势与威望,最合楚系势力的利益!”
尉缭冷声道,面色缓和下来:“看来是老师错怪你了,不过你是如何说服甘罗的?”
示敌以弱虽是好计,但总要有人忍辱负重。
甘罗少年天才,血气方刚,又与他不合,田言如何说服他自承罪责,对外宣称是他这位杂家首席的失误,放跑了犯人,让外人看轻?
田言淡淡地道:“我许他上卿之位!”
“胡闹!”
尉缭色变:“上卿位比宰相,甘罗何德何能居此高位?即便是相国大人,也没办法许此荒谬之言,他相信你了?”
田言不慌不忙:“老师可还记得,去年成蟜使韩?”
“成蟜使韩,不用甲,不伸威,韩出百里之地,遂封长安君。”
尉缭露出若有所思之意:“可成蟜能有此战绩,是因为相国大人派出老将军蒙骜(ào),大败韩军,韩王畏惧,才割让土地,这是为了收买王族之心,甘罗如何为之?”
吕不韦之所以能独掌朝政,在于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政治手腕。
他为一介商贾,身居高位,又是卫国人,按理来说应该遭到老秦人的一致针对,然而他起用老臣宿将委国事大臣,调理好内部关系矛盾,竟是得到众老臣的拥戴。
老臣蔡泽,曾因受人攻击,早已被迫告老称病,吕不韦请他出山,参于朝政,更命他出使燕国,促成了秦燕连横,燕太子丹才会被当成质子,来到咸阳。
王龀(chèn)、蒙骜二位老将,也被委以兵权,继续带兵为秦国争城夺地,虽己年迈,但威风不减当年,连克三晋,打得赵、魏、韩三国叫苦不迭。
而成蟜的长安君怎么来的,其实就是吕不韦故意让其得功劳,籍此收买王族人心。
田言道:“自秦燕连横,燕赵摩擦不断,边境连连战事,大秦遵循远交近攻,一直相帮燕国,压制赵国,然燕国借我秦威,攻占赵地,已生桀骜之心,燕太子丹便是祸患,可遣派回国,再令赵国攻燕……”
“说下去!”
尉缭眉头一扬。
“甘罗不慎放走儒道墨三家,受此折辱,向相国大人请求,出使赵国。燕赵国力悬殊,之所以会战局僵持,全因大秦虎视眈眈,一旦甘罗向赵王提出,秦国不再相助燕国,让赵割五城以广河间,赵王必允。再归燕太子,使赵攻燕,打下的燕国城池,献三分于秦,则大秦不费一兵一族,得到大片土地,甘罗有此功绩,足以赐任上卿。”
此计一出,燕赵之地就注定爆发一场丧地数百里的弱国之耻。
田言谈笑之间,两国皆为棋子,还达成了多重目的:“战后我们当在燕赵之地宣扬,大秦之所以遣回燕太子丹,都是因为他与昌平君图谋,以致于国土蒙羞,震慑各方,此为其一。”
“甘罗十二岁拜相,此乃相国大人的千金买马骨,眼见相国大人麾下一门客,都有如此前程,六国人才必蜂涌来投,而甘罗为甘茂之孙,又可拉拢老臣,此为其二。”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燕赵土地,昌平君若暗中阻止,便是对秦不忠,相国大人可除之,若是顺水推舟,也在其中谋利,就大失信义,无人敢为他盟友,还让诸子百家认清这些世族对他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利用,此为其三。”
“都已一石三鸟,还有所谋?”
尉缭心惊,脸上却露出一切尽皆看透的神情:“继续!”
田言道:“老师不觉得单单甘罗一人出使赵国,诚意不足么?大王公子渐长,到了见世面的时候,何不推举公子扶苏一同出使?”
尉缭瞳孔一缩:“扶苏公子乃长子,岂会冒此风险?”
“然也!”
田言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昌平君昌文君乃外戚,扶苏公子将来继位,是楚系在秦国保证权势的关键,所以他们必然会大肆反对,如果此时,转为推举胡亥公子呢?”
尉缭露出思索:“你这是要相国大人,相助胡亥公子?”
“不错,胡亥公子为大王不喜,从小入了阴阳家与医家,江湖气息浓重,相国大人助其培植羽翼,再以天罗地网暗制,可将之控于手中!”
田言道:“至此秦王三代,皆仰仗相国大人,此谋可定未来!”
“好!好!好!”
尉缭默然片刻,突然放声大笑:“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你以区区一隅之地,布局天下,已得了我诸子百家,唯我纵横的精髓!”
他振奋地起身:“待得相国大人回来,我便向他举荐我的得意门生,必不使你才华埋没!”
“多谢老师!”
田言行礼拜下,眼中闪过一抹迟疑,旋即变为淡漠:“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还不想为众人所知,望老师向相国大人献策时,隐去我用!”
“假以时日,你必名动天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徒弟的孝意,尉缭不疑有他,老怀大慰地接受了:“!鬼谷有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