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沉默后,陆德明说道:“老夫可否理解为,殷侯教导皇子们躬耕陇亩,便是殷侯让他们知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和‘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对吗?那,殷侯如何看待先师之学?”
“先师”是李渊对孔子的封号。
北魏孝文帝定孔子谥号“文圣尼父”、北周静帝封“邹国公”、隋文帝追其为“先师尼父”、唐高祖定“先师”、唐太宗先定“先圣”又改为“宣父”、武则天定“隆道公”唐高宗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建太和宫以祭。
唐玄宗天宝年间近乎痴『迷』地对老子“三连封”:玄元皇帝、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让与之“同期”的孔子望尘莫及。这一时期,当政者对孔子或师,或父,或公,或圣的称号,更像是“面子工程”,未曾有所突破。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加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四年后,真宗追尊道教之神赵玄朗赵氏皇族先祖,为“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庙号圣祖。孔子谥号因避讳圣祖“玄”名被改为“至圣文宣王”。
到朱熹作《四书集注》迎来了宋代理学发展的巅峰,让儒学渐渐恢复生机,也确立了之后数百年儒学的发展面貌。
元大德十一年,刚即位不久的元武宗玺书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后人称赞道:“自有孔子以来,帝王之尊之者多矣,而未有如元武宗者。”《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至此,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叠加,让孔子获得了一个“顶级”称号。
明太祖朱元璋“愿与诸儒讲明治道”,并且设立各类学校进行儒学教育,科举取士全部依据理学经典,明代儒学进一步理学化。读书人的眼里只有孔孟之学,把儒学奉为世间唯一的圣典,把儒家这一个阶层升华为一种信仰---儒教。
可等到了嘉靖九年,修道狂魔明世宗朱厚熜授意大学士张璁改孔子“王”谥。以孔子称王名不正言不顺,去王号和大成文宣之称,坚定地认为称孔子为“王”是“僭越”了。至此,孔子由“王”转为“师”,称“至圣先师”。
清军入关后,儒学成为清『政府』获得百姓认同的有力手段。清帝请儒者讲学,而且钦定、御纂经学。孔子在清代顺治二年被封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康熙亲自为孔庙写下“万世师表”的匾额、雍正帝颁诏“加封孔子先世五代俱为王爵”。
从唐朝建立的那一年起往前数的四百年前,黄巾起义的号角标志着大动『乱』的序幕已经吹响了。四百年的动『荡』,足够改变任何事物---包括中国的主流思想。
不管世人对唐诗的印象有多深刻,也不管古文运动的源头是否落在韩愈的身上,唐朝就是一个儒学、玄学和佛学并存的年代。武德帝在去年的行释奠之礼上,更是规定了道、儒、佛三者的顺位。
所以,殷清风的否定,并不会让陆德明感到有多么的羞恼。更不会试图从一卷卷的典籍中找出圣人名言来将殷清风淹没、来证明儒学是多么的神圣不可侵犯。他只想知道以才能闻名的殷清风是如何看待儒学的,能不能说出让他感到心动的言论来。
殷清风说道:“晚辈尝试着理解先贤们寻找的“道”到底是什么。”
他这一句话,立刻让人把心中那跟弦给绷紧了:你才多大年纪就敢探索天道?
“世人皆知,在道家出现以前,探寻天道之人,皆被称为“道家”之人,包括管子、鬼谷子、老子、孔子、墨子、韩非子等等。”
在陆德明三人看来,这句话并没有多少出彩之处。他们奉行的是先秦之儒而不是汉儒。先秦之儒没有否定其他流派的学说。
“不知三位长辈可听说过‘盲人『摸』象’的典故?”
陆德明点点头。他与浮屠们可没少辩论过佛学与儒学之经义,这个典故出自《长阿含经》,为北传佛教四部阿含之一。
“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风无人扇而自动,水无人推而自流,草木无人种而自生等等皆为‘道’。如果将‘道’视为这头大象,诸子百家与佛学等,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位‘盲人’而已。
学习法家可让人遵守皇律;学习阴阳家可知阴阳五行;学习墨家可知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学习农家可是耕桑可足衣食;学习兵家可知兴国固邦以兵、亡国亡君也以兵;学习儒家可知仁、恕、诚、孝...
儒学注重君子的品德修养,强调仁与礼的相辅相成,重视五伦与家族伦理,提倡教化和仁政,轻徭薄赋,抨击暴政,力图重建礼乐秩序,保国安民等等,可,一国之君、一朝之臣只修行这些就足够了?当然不,儒学只『摸』到了一扇象耳、一条象足...
那么,教导中山王或者说教化天下读书人,是以儒学为主还是为辅?
晚辈信奉“大道至简”,也深知一个人的光阴有限。晚辈不会穷究每一家每一本典籍到底阐述了什么,懂得仁义礼智信,懂得不要欺凌弱小,懂得至尊至孝,懂得有付出才有回报,懂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等等就足矣!
剩下的,就是把自己化为一个普通的庶民,去体会庶民的喜怒哀乐。
庶民最怕什么、最担忧什么、旱涝蝗来了如何自保、如何才能多收三五斗、求医问『药』是否要把田产卖掉、婚丧嫁娶是否需要举债...
只知典籍中的圣人言,不亲自去做去体会,如何才能验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怎能做一个好官做一个被人称颂的帝王?”
长久的沉默后,陆德明问道:“何谓大道至简?”
殷清风回道:“透过表象看穿其本质。”
包括李世民都为之一振。
“若是‘君视民为草芥’,则必然有一日‘民视君为仇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以解释为:“君”让“民”活不下去,“民”就推翻“君”;盛世之君是君,『乱』世之君...丧家之犬也!。
治国的本质就是:君王与官吏要讨好百姓,让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毫不在意百姓的生死而随意压榨他们,那就等着亡国亡君吧!”
陆德明又问:“殷侯以工起家,以商闻名。殷侯如何看待士农工商之四民论?”
殷清风道:“四民论初由管仲提出。
他说:‘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如此,则‘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
第一,时至今日,四民论应更改为士农工商学兵之六民论;第二,“士之子恒为士”等言论早已行不通了。
在晚辈看来,农为双足,可立于天地间而不倒;工为双手,让世人有绫罗遮躯体有房屋遮风雨而安居于天地间;商为血『液』,输送东西南北货殖让世人在丰衣足食外,能享受更好的生活;兵为兵器,保护自身不受外族侵略;学为饭食,丰盛的一日三餐才能保证躯体的健康。
那么士呢?士是躯体的心脏,没有心跳没有脉搏,躯体就会死亡。但,‘士’可否就因此而卑贱其他五民?
‘士’不是只有学儒者才被称之为‘士’。仓颉也非为儒学一家而造字。只要识文断字者,皆为“士”。
在晚辈看来,提出罢黜百家的董仲舒实为炎黄后人之耻辱!
‘士’为心脏,对躯体而言固然重要,但躯体又怎能脱离双腿、双手、血『液』、兵器、佳肴而存活?
‘士’若是有了优越感,便会极力压制其他五民。‘士’若是有了优越感,双腿双手就会残废、兵器就会迟钝、血『液』就会不畅通、佳肴就会变成鸠毒。”
“好!”李世民拍案而起,“说得太好了!大唐初立,这兵器不但不能迟钝,某还要把他磨得锋利无比!”
殷清风没想到李世民突然横『插』一杠子。
老迈的李纲吓了一跳,“殿下,天下虽兴,可好战必亡啊。”
“好战必亡?”李世民指着殷清风,“这小子可说了,好战不但不能亡,还会兴邦呢!”
李纲与陆德明享誉半生,成为皇太孙之师本是应有之意。若是另有名家大儒者顶替他们也到罢了,偏偏还是一个少年郎。今日比试虽非利益之争,名誉之争,但他们对殷清风的考校之心可是由来已久。
他们之前能接受殷清风来教导中山王,便是太子交给他们的《弟子规》和《三字经》。以他们七十余载的经验判断,这两本簿薄小册,称之为启蒙圣书也不为过。但能写出这两本簿册,非通晓先贤典籍之辈而不能。这殷清风到底师从何人,更有何等才能呢?
他们好奇心浓浓,但太子言明他们不要接触他。其中含义,他们多少能领悟一些。前几日听闻中山王欲回归东宫,他们试探询问可否见殷清风一面。谁知,太子却说让他们带着儿孙辈前来比试。
比试好啊,不比较安知谁更有才学。他们不信他们育人多年,还不如一个少年郎。
今日,学堂里授课的是一个小娘子,观其年岁也不过十四五岁。要不是她讲解的《三字经》也算中规中矩,他们必定要当场直谏了。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被叫做黑板和粉笔的两样物品。授徒半生的他们明显觉察出它们的功用将是多么的强大。
学堂之上,先生在黑板上手书,下面的每个学子都能清楚地看到,这可要比单独地口口相授要简单明了得多,教授的效果也必然会数倍提升。
不管殷清风的才能到底如何,只《弟子规》、《三字经》、黑板和粉笔,就能让他名垂万古。所以,他们更期待与殷清风的见面。
见面之初,殷清风给他们的感观很好。他的五官相貌并不算突出,但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却扑面而来。让人看了,便心生信赖之心。
他的言论,只偶尔引用古人典籍,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白话。虽然这白话让他们多少有些不适,但其中的道理却深刻易懂。
从欲念的解释,到知行合一,再到大道至简、六民论,侃侃而谈之下,让他们有种醍醐灌顶的领悟。尤其那句“透过表象看其本质”,可以说是探索天道的至理名言了。
但,能说出这么深刻言论的人,怎么就敢说出‘好战兴邦’的话呢?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又,“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治兵于庙,礼也。”。想要攻必克,守必固,战必胜,必定要在祖庙里举行,要取得祖先或祖先神的“佑助”,才具备政治合法『性』和宗教神圣『性』。
作为国之大事的战争,必须“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首先就是“得道多助”的“道”尽可能做到君民一致,上下同心才能取得胜利。
即使,“得道多助”,但先贤言:善政不攻,善攻不侵,善侵不伐,善伐不搏,善搏不战。
这两年来,太子“善政”之名天下扬,为何要听信那少年之言,要“攻”、要“侵”、要“伐”呢?就不怕好战亡国?魏晋以来,这天下的战事还少么?李唐已初显盛世之光,为何不与民同息,享受太平盛世?
“殷侯好战兴邦之言,老夫不敢苟同。”
殷清风道:“商朝时的鬼方、混夷、獯鬻,周朝时的猃狁,春秋时的戎、狄,战国时的胡,两汉的匈奴、魏晋的匈奴、鲜卑、羯、氐、羌,以及隋唐的突厥,三千年来,屠杀了多少炎黄苗裔?
大唐不去攻打他们,他们就不牧马南下了吗?大唐立国八年来,遭受了多少次突厥的侵略?
所以,为大唐国祚计、为大唐的子民计,突厥必须要消灭!
只消灭还不是长久之计。
鬼方、混夷、獯鬻没了还有猃狁,还有戎、狄,匈奴没了还有鲜卑、羯、氐、羌,还有突厥。北方草原上的胡族生生不息的原因,就是汉人没有完全的消灭他们,没有将那里的土地变成率土之滨!
保卫大唐和子民只是出战的理由,再说说出战的意义。
治国的本质是让国民安居乐业。安居乐业的前提是有足够的土地。晚辈曾对太子言,两汉的末期,因为六千万的百姓没有足够的土地耕种,所以他们推翻了两汉。
大唐现今的人丁约三千万,不用百年将达到五千万。五千万需要多少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大唐可耕种的土地又有多少?
北方草原最少可以生养一千万的人口。一千万的人口,大唐就少承担三百万顷亩的耕田。那,大唐可耕种的土地也不过是九百万顷左右。也就是说,均田制已经不能保证五十年后还能继续实行下去了!
所以,这五十年内,大唐皇室必须要为百姓找到足够的土地来繁衍生息!,否则,战『乱』不远矣!”
李世民还好一些,其他三人脸『色』都变了。
这才安稳几天啊~~~怎么五十年后就又起战『乱』了!
殷清风当然没说瞎话。
虽然均田制是在唐德宗建中元年实行两税法后被废止的,但根源却在女帝时候就显出苗头了。否则也没有后来的节度使制度了。
“北方草原可居住一千万的人口,高句里的秦汉故土,也可以安置五千万人口。再往西去,一直到前汉的西域都护府,又可以安置两千万人口。还有南夷和林邑,又可以安置两千万的人口。
这一亿人口,加上大唐现在的领土,大致可以容纳两个亿百姓安居乐业。
以两汉末年和前隋的人口推算,大唐现今的耕地,最多可容纳八千万的人口。一旦到了这个极限,就算帝王再贤明,这大唐的国祚也延绵不了多久。
所以,为了大唐的国祚,为了我们的子孙可安享盛世太平,大唐必须要有更广阔的疆域!”
李世民心里偷偷乐,当初殷清风给他算的账可不是这样的。但陆德明三人可就真的是吓坏了。
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诗句文章里呆着,哪里晓得土地与人口之间的矛盾。他们一想到大唐如果不扩张领土,国祚最多只能延绵两百年,他们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可...汉武帝时,倾文景之治留下的钱财,经四十四年之久也不过勉强驱逐匈奴而已。殷侯如何敢说要消灭四方异族?”
李纲战战兢兢的问道。
殷清风道:“晚辈不曾习武略,但皇家军事学院里有那么多的武勋,他们会完成皇室交给他们的重责的。”
殷清风才不和他们啰嗦呢,说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上,还浪费啥唾沫星子啊~~~
这个答案虽然那三人不满意,但殷清风刚才的结论真把他们吓坏了。若是按照殷清风的算法,大唐的国祚岂不是也像两汉那样只有两百年的光阴?
陆德明冷静了一下,说道:“老夫虽然沉浸在经义中,但也知道殷侯向太子献计的农耕良策。不知这农耕良策,能延长...”
殷清风打断他,“既然陆先生用延长来形容,当然也知道这只是治标而不治本。就算多延长一百年又如何?那时的我们的子孙还不一样要遭受战火?
太子殿下令修建水泥路,就是为了在疆域扩大后能更好的治理天下。再加上新式农耕和军事学院的建立,都是在为消灭那些异族而做准备的。
有了粗略能容下两亿人口的土地,这本身就需要三至四百年的时间,若大唐再实行新政,再延长到六百年也有可能。若是再扩大疆域呢?
总之,大唐若不扩张,国祚绝不会超过三百年。”
李纲毕竟出仕北周、隋、唐三朝,见识过太多的战事,“若不是今日有殷侯的点醒,老夫的目光也只在这大唐的疆域内,又怎知太子早已为大唐的万世基业做万全的准备。
殿下,老夫一声的光阴都在经义之中,武略之事恐怕是帮不到了。”
颜相时是代表颜氏来考察殷清风的。现在殷清风表现得不但让他信服,更是让倔强李文纪都低头,他就更是欢喜了。
颜氏以经书传世,虽家产不多,却也安贫乐道。但新朝初立,他们总要为晚辈子弟留下足够的荫封。殷清风是颜氏的姻亲,之前考察过他的品『性』,现在又了解到他的才能,接下来,就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尚幸相时还在壮年,李公的遗憾就交给晚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