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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六、午时、金陵城内、江南道衙、经略使公事房内室】

“晋王爷的人?徐无病什么时候……成了晋王爷的门下?”方铭博听闻汤山劭所言,不由大感惊诧。

汤山劭道:“就在不久前,你没听说么?晋王殿下将他最为珍爱的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赠给了徐恪,这一株宝树,平日里殿下连看都不肯与我等看上一眼,却直接送给了徐恪。若不是这个徐恪早已投至晋王门下,以咱们王爷的脾性,怎么肯舍得将如此至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送了给他?!”

“汤大人……”方铭博依旧不死心道:“会不会您弄错了?这个徐无病自小就滑头,有没有一种可能,此人只是受了晋王爷所赠宝物,却并没有实心归附晋王,要不然你看他来了杭州之后,所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对晋王爷有利?”

汤山劭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之前我也有同你一样的担心,但你看汪再兴一案,还不是我去向徐恪求情之后,他便将汪再兴放出了大牢?”

方铭博又道:“汤大人,那是徐无病这小子给大人面子,不愿得罪大人罢了,大人若凭此就相信这徐无病已投至晋王爷麾下,是否失之于一厢情愿?”

汤山劭摆了摆手,说道:“铭博呀!你这就想错了!他徐恪是什么人……”他遥指北方长安的方向,接着道:“他可是当今天子钦命简拔的青镜司千户!你知道大乾青镜司是个什么衙门么?那可是专替天子查案办差的!若论一个青镜司千户,手中权力之大,你可是无法想象!光凭他手里的一把昆吾剑,就可对五品以下官吏行生杀予夺之权,而无须任何文书旨意!就这么跟你说吧……”汤山劭又手指着方铭博的头顶,冷森森地言道:“徐恪如今是天子钦命的查案专使,他的身份便等同于钦差,你若杀了徐恪,依我大乾律令,刺杀钦差那可是谋反之罪,当诛九族!而他徐恪若是想取你方铭博项上之人头,哼哼哼!……”汤山劭冷哼数声,眼光中带着嘲讽之色,“你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也早被他给砍了!而且他纵然是砍你脑袋十次,那也是白砍啊!”

方铭博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心想怪不得了空那老匹夫几次三番要催促我杀人,他自己一身盖世武功,连同两个少山长老,难道还杀不死一个徐无病么?无非是不愿得罪朝廷,也不敢背上一个“杀死钦差、谋反作乱!”的罪名罢了。他们不愿刺杀钦差,且偏要让我动手,嘿嘿!这真的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心念到此,方铭博原本一意想置徐恪于死地的念头,此刻已渐渐如云烟散去,不过,他嘴上却兀自争辩道:

“汤大人,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徐无病就算是天子钦命的青镜司千户,官职也不过是一个四品而已,哪比得上大人堂堂一个当朝三品!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人官职大过徐无病两级,前番又是大人亲自出马来向他求情,如此天大一个颜面,这徐无病怎能不领情?我猜这徐无病心中已巴不得和大人攀上交情,又怎会……?”

“好了好了!”汤山劭听得眉头直皱,未等方铭博把话讲完,当即摆手打断道:“你这拍马屁的话少讲!我汤某人虽官居正三品,但我大乾官民谁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外官,就算官做得再大,在京官面前,又有何颜面可言?!一个寻常的六部京官就已眼高于顶,更何况似青衣卫这种专替天子办差的衙门……”汤山劭眼望方铭博,忽而面带愤愤之色,道:“你信不信,他们青衣卫中,休说他徐恪是一个正四品的青镜司千户,就算区区一个五品的北安平司百户,也敢在本道面前颐指气使,本道还丝毫奈何他不得!”

“这青衣卫的人竟敢如此有恃无恐,连大人都不放在眼里?”方铭博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

汤山劭点了点头,苦笑道:“大乾青衣卫之名,天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连那些乡村地头间的三岁孩童都知道,谁要是敢去招惹他们,那简直就是去送死!铭博,我劝你也还是少去招惹他们为好,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抓进了北安平司的诏狱中,那就是一个有去无回呀!咳!……”汤山劭叹息一声,又道:“是以你说那徐恪是冲着我汤某人的面子,私自放走了朝廷要犯汪再兴,此事就算你信,我汤某人自己都不信呀!”

方铭博听罢汤山劭之所言,心中又思忖了良久,至此也终于相信了徐恪乃晋王门下之“事实”。他点了点头,缓缓言道:

“如此看来,徐无病确是晋王爷的门下!”

汤山劭斜了方铭博一眼,问道:“那你还要去杀了他么?”

“不敢!”方铭博忙欠身回道,说起徐恪之时,神态间已全无怒意。

“这才对嘛!”汤山劭又对方铭博耐心开解道:“铭博啊,你为本官做事,本官又为晋王爷做事,那徐恪既是晋王爷的门下,今后,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大家既然都为晋王爷做事,万万不可因些许小事就生出怨恨,听本官的话,你回到杭州之后,非但不要去向徐大人寻仇,还要与他暗中配合,相互协作才好!”

“汤大人!”听罢此言,方铭博不由地苦笑道:“就算方某将那徐恪当作自家人,可那徐恪也能将我方铭博当作是他的自家人么?”

“这个嘛……”汤山劭举杯品了一口龙井,略略思忖了片刻,方徐徐言道:“你也不必担忧,待我忙完了手中事务,得空便去一趟杭州,届时,本道将亲自在楼外楼中设宴,为你俩好好说合说合。”

“如此……方某就谢过汤大人了!”方铭博起身朝汤山劭深深一揖,尽管他面上都是感激之色,可心中却不以为然道,我与徐无病那厮,如何能成为“自家人”?你汤山劭自诩聪明干练,可你哪知徐无病这小贼之底细?到时候,恐怕你连将徐无病请来楼外楼赴宴都未必能做到,更何谈帮我俩说合?!

不过,他心中虽作如此之想,但毕竟当着经略使大人的面也不好明说,当下他与汤山劭略略寒暄了几句之后,起身正待告辞出门,不料汤山劭却忽然把他叫住。

“铭博啊……”汤山劭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与徐大人之间的误会,本道自会帮你们化解,然你与那新任的杭州知府李秋……”

“汤大人的意思,是让方某与李大人也‘化干戈为玉帛’?请汤大人放心,方某与那李大人原本就没什么……”方铭博话还没说完,立时被汤山劭摆手打断道:

“非也!”汤山劭目视方铭博,眼光中透出一股凌厉,“本道的意思,可不是让你与那李秋‘化干戈为玉帛’!本道是要让你仔细盯紧了李秋,一旦发觉其有异动,即可将他……”汤山劭随之右掌前伸,往自己颈前一划,做了个自刎的动作。

“这……?”方铭博眼皮一跳,心中不由地倏然一惊,他以略带惶急的口吻回道:“汤大人,想那李秋,非但是朝廷新委任的正五品知府,且还担着一个钦差的名头,大人要我仔细盯着李秋,一有异动即行上报于大人知晓,此事在下自当照办,可大人要我……”方铭博一边轻声言语,一边双目四顾,确信两人身边并无他人,这才吞吞吐吐道:“大人要我谋刺钦差,这个……怕是……”

“怎么……怕啦?!”汤山劭面带不屑之色看着方铭博,不满道:“刚才本道见你怒冲冲而来,誓要取那徐恪项上人头不可。如今本道只是让你除掉一个李秋,你竟这般胆小如鼠了起来?想那徐恪,毕竟乃是天子钦命的正四品青衣卫千户,这李秋不过区区一个五品知府。你连杀一个四品的千户都不怕,如何却不敢动一个五品的知府?”

“这……话是这么说,不过……”方铭博犹豫了片刻,兀自有些疑惑道:“李秋初到杭州,虽有小动,然与大人却无丝毫相犯,不知大人为何定要除去那李秋?”

“哼哼!你懂什么!”汤山劭鼻孔朝天冷哼了几声,朝方铭博说道:“这李秋才刚到杭州没几日,就将杭州府通判汪再兴构陷入狱。人人均知,那汪再兴乃是我汤山劭布设在杭州府的一枚得力棋子,可这李秋却半点颜面都不给,一上来就对我的人动刀,这口气叫本道如何能忍?!更何况,这还在其次……”汤山劭忽而举手朝西北长安的方向略略一揖,接着道:“你我都是为晋王爷做事的人,可那李秋却是当今四皇子魏王的亲信,据闻此人在南下杭州之前便一直是魏王府的门客,且深得魏王宠信。若听任此人在杭州府作风作雨,搅得整个江南官场扰攘不宁,到那时,非但你我都将深受其苦,就连远在京城的晋王殿下,兴许也要受累不少啊!”

方铭博听闻此语,心下略作思忖,立时便知晓汤山劭用意。整个江南道四府一十八县,几乎是大乾天下最为富庶之地,这么多年,汤山劭不知往京城里送了多少银子,这其中的银两大多是从贪墨的盐税中来。李秋此来江南,为的就是监查盐税整顿官场,若是被此人查知盐税被贪之确切详情,再通过魏王往御前奏上一本,到时候,非但汤山劭等人要倒上大霉,恐怕连晋王也免不了要受天子问责。

如今的大乾天下,大到庙堂宰辅,小到田间农户,人尽皆知,老皇帝已是垂暮之年,所剩时日已然无多,将来能有机会接任大宝者无外乎两人,一是魏王李缜,另一位便是晋王李祀。皇帝至今尚未立储,故而魏王一党与晋王一党为争储君之位,其势已成水火。虽说魏王已是九珠亲王,然晋王最近却也是深得皇帝宠信,刚刚又新被加封为七珠亲王,到底两人谁能胜出,谁将成为大乾新的君主?殊难预料。当此魏王党与晋王党斗得你死我活之际,若是被魏王的手下查出江南盐税被贪之事,再将所查抄的被贪银两尽数充实于国库,对魏王而言自是大功一件,而对晋王而言,则无异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既失财源,又损名声,弄不好还会因之触怒天子,进而失去争储的机会。如此一想,方铭博顿时心中雪亮,他暗道李秋此来是为查税,徐恪此来是为查案,查案之事与他汤山劭何干?而查税之事却与汤山劭性命攸关,无怪乎这位汤大人不让我对徐恪下手,却必欲置李秋于死地了。

“大人之命,铭博敢不遵从?!”方铭博朝汤山劭抱拳为礼,心中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既然依附于汤山劭,而汤山劭又依附于晋王,那么替晋王办事除掉李秋自然也是不得不为了。不过他仍是有些顾虑,沉吟片刻,又道:“只是那李秋初到杭州便施巧谋将汪大人构陷下狱,看来这人还是有些心计手段。在下还听闻此人平常行事极其小心,一向都是深居简出,整日里呆在府衙内院,他身边又都是青衣卫的高手护卫在侧,若一时半会儿想要除掉此人……怕是有些不易……”

“怎么……这杭州府还有你方总堂主办不成的事?”汤山劭忽然换了一副笑脸,眯着眼看着方铭博,有意无意地说道:“本道可听说,前任杭州知府吴文龙死得极其凄惨,他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全身跟黑炭一样,四肢蜷曲、面相狰恶,好似是死于一种天下剧毒……”

“大人!”方铭博忙又抱拳道:“此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那吴文龙绝非方某所杀!”

“吴文龙不是你杀的?那还会是谁杀的?”汤山劭意味深长地看着方铭博,眼神中满是不信。

“大人,那吴文龙当真不是我杀的,至于他究竟是死于谁人之手,天知道啊!”

“好了好了!”汤山劭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杀一个吴文龙有什么打紧?杀了也就杀了!吴文龙这厮平日里自诩清流,一向眼高于顶,数次见本道都出言不逊,就算你不杀他,本道也容不得他!”

方铭博苦笑连连,但见眼前的汤山劭已认定他就是杀害吴文龙的凶手,心知多辩也是无益,当下只得勉力回道:

“请汤大人放心,待铭博回到杭州之后,自当周密部署,早日完成汤大人与晋王爷之使命!”

“唉!非也非也!”汤山劭再次摆手道:“这件事跟晋王爷可半点关系都没有,这李秋是死是活,能活多久,全凭你方总堂主一人决定!”

“铭博明白!”方铭博低首抱拳,心中已暗骂了汤山劭好几回。

“那好!此事就这么定下!你这便回去吧!”

“铭博告辞!”

……

看着方铭博渐渐远去的背影,汤山劭伫立门前,却不禁仰天一叹,心中暗道:

“徐恪呀徐恪,不管你领不领情,我汤某人方才可是实实在在救了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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