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圣殿,云雾尽散,阳光颇为清丽。
沈沉非跪在那道石碑前,心想跪着果然不如躺着,师父到底是要做什么?
剑宗掌门沈君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说道:“总这么懒做什么呢?不要向他学,有些事情是学不来的。”
沈沉非无奈说道:“我是真的困……修行太耗精神,空闲时间不用来养神回力,难道还要东看西看?”
“所以你就一直耷拉着眼皮,谁都不拿正眼看?”
沈君声音微冷说道:“这次去悬空寺,该看的时候你就要去看,不要看错了,也不要看漏了。”
沈沉非沉默了会儿,说道:“弟子遵命。”
……
掩月宗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没有派人来。亥下学宫来的是王明仁,三年前他没有去道门参加问道者的重聚,据说那时候是在编修在幻境里写下的着作,这次他可以来悬空寺,想来是编着已经完成,境界又有提升。
道门来了两个人,明见道人的伤势已经尽好,元婴期的修为更加稳定,只是比当年要沉默了很多,另外那名弟子明显身份地位比他更高,带着帷帽遮住了头,迳直走在最前方,经过悬空寺的匾额时,那人驻足观看了片刻才再次抬步。
剑宗那边来的是沈沉非而不是掌门首徒余山,是因为余山与两忘峰的年轻强者们,都已经跟随师长去了西峡城,支援雪原方向的朝廷军队。道门没有派善渊前来,则是因为善渊……还在地底挖洞。
他在黑暗的地底挖了好几年时间,不知挖穿了几条山与河,终于来到了地脉深处。
看着数里前那个被寒冰包裹,隐隐发光的青天鉴,他发现自己竟然提前了几年时间。
他算错了一件事情,世间万事唯手熟耳,就连挖洞这种事情也是能熟悉起来,进而变得更加高速。
青天鉴散发的幽光,照亮了地脉深处的洞窟,也照亮了他的脸。
不知道是光太弱,还是地底太暗,他挑起的双眉竟似要比以前浓了些。
他之所以挑眉是因为不解,那道始终高高在上的威压为何忽然消失了?开天兽大人去了何处?
按照道门的门规,开天兽作为镇山神兽,绝对不能离开道门。
这样也好,他不用担心被开天兽大人发现,然后被撕成碎片。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到青天鉴前,发现鉴外的冰层厚约数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方块。他把手伸到冰层表面,发现寒意十分可怕,竟连他都觉得有些刺骨疼痛,而且从触感来看,这冰层极为坚硬,只怕用飞剑都很难斩开。
感觉到他的到来,青天鉴里生起数道幽光,在冰块里折射成奇怪的光线,青儿的身影渐渐显现。
因为折射的缘故,她的身影有些变形,而且很淡,仿佛随时都可能散去。
青儿看到善渊,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扑到冰块边缘,却再也无法出来,就像是被关在里面一般。
“你是来救我的吗?”
善渊看着她平静说道:“不是。”
青儿怔怔地看着他,说道:“那你来做什么?”
善渊说道:“我听到你的呼救声,所以来这里,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年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里,听到青儿的呼救声,他很快便算清楚了很多事情。
师尊不会回应,如果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必须亲自来到青天鉴前发问。
所以他开始向地底挖洞,不眠不休地挖了六年,终于来到了这里。
青儿声音微颤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的这里,但想来历尽艰辛,而你……就只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善渊说道:“是的。”
青儿无法理解,看着他说道:“真相……就这么重要?”
善渊平静说道:“棋子只分黑白,颜色对我来说很重要,而且我修的是棋道,棋道便是求解,解就是寻找答案。”
……
活着,就是不停寻找答案的一段过程。
只不过有些人很早便发现问题无解,或者解题太累,于是选择了放弃。
但总还有很多人在不停地寻找答案。
陆浅寻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那个最想知道的答案,但未来的修行路怎样走,她还没有完全确定。
沈云海没有问题,所以不需要寻找答案,除了身体里的那些真气冲突之外。
苏青冥只有两个问题,是谁在烟消云散阵里动了手脚,让自己飞升之后依然没能斩断因果、继而仙躯不存,又是谁偷袭自己,把自己打落凡尘。后者的答案他已经确认,前者他还在寻找,但其实早已知道。
莫杀也还在佛经里寻找答案,怎样才能把神魂与这具肉身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通天井里散出阵阵阴风,被无数符印镇压消解,然后被海风一吹便散于无形。
不远处的山林里,掩月宗的庭院若隐若现。
最深处的静室里有扇圆窗,对着雪湖,画面很是好看。
这里没有风,窗台上的那盏灯火没有摇晃,但不知为何却还是有些飘渺,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过冬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她不喜欢冬天,想很快过去。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一直在睡觉,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隔很长时间才会呼吸一次。
青帘小轿停在静室外,掩月宗主坐在窗外的湖边。
她们看着那盏灯火,心里的问题是,你还能燃烧多久?
……
很多人都不喜欢冬天,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过年时的热闹与吃食,还有新衣服。
离过年还有三天,前来参加祭塔仪式的人们陆续抵达了悬空寺。
沈沉非站在银苑里,看着檐上的残雪,神情有些凝重,心想东海畔都冷成了这样,雪原该是如何?
苏青冥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现在境界还低,不要想着去北边。”
沈沉非心想你怎么和师父一个态度,说道:“白师叔与墨师叔带着两忘峰的师兄弟们去了西峡城,我怎么好意思留在南边?”
苏青冥说道:“我本就不同意两忘峰的做法,真有大事,年轻弟子去了就是送死。”
沈沉非不同意,说道:“有些事情总是要人做的。”
苏青冥说道:“等你进了破海境再去。”
沈沉非想了想才明白这个逻辑,神情有些怪异说道:“师叔你这是在表示对我的看好?”
苏青冥说道:“不错,像简如云这些没甚前途的弟子,想去冒险也无所谓,但你前途可期,所以要惜命。”
沈沉非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兽潮来了怎么办?”
苏青冥平静说道:“已经来过很多次。”
如果换作沈云海或者是别的两忘峰弟子,这时候会继续与苏青冥争下去。沈沉非却觉得师父与苏青冥说的话好像也确实有些道理,像自己这样的天才,是应该留在最关键的时刻再来挽狂澜于既倒,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而且他确实有些懒得。
苏青冥欣赏他大概也与此有关。
“师叔,我看这里环境不错,我就在这里住吧。”
沈沉非觉得银苑很清静,比悬空寺给自己安排的客居要好很多。
陆浅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没地方。”
沈沉非顿时没了精神,转身向外面走去,耷拉着眼嘀咕道:“记仇,太记仇了。”
第二天,渡海僧带着几位医僧自西峡城归来,禅子还留在那边与刀圣一道坐镇。
渡海僧第一时间来到银苑,对苏青冥说了说雪原的情形,问他有何看法。
苏青冥心想这种事情为何要来问自己。
渡海僧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张相便来了。
银苑连续有客来访,真是有些热闹,仿佛整个大荒都知道了苏青冥与陆浅藏在悬空寺里听经修禅一般。
张相知道苏青冥的脾气,没有说什么雪原的事情,也没有说朝中局势,只是挑着井家发生的几件趣事讲了讲——井商在太常寺里的职司依然清闲,井梨入宫成了景尧皇子的伴读,一道修行剑宗功法,但在婚事方面好像遇着了些小问题。
看苏青冥听得比较认真,张相松了口气,心想自己算是赌对了。在沈云海与陆浅看来,苏青冥的话比当年要多了很多,整个人也生动了很多,但在张相这些人的眼里,随着苏青冥的境界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隆,仙气也仿佛越来越重,他们真的很担心苏青冥就此不理世事,那他们这些苏青冥留在世间的人,该如何自处?
张相走后,沈云海又拖了一遍地,把他与沈沉非留下的脚印全部擦干净。
苏青冥对他说道:“明天比较热闹,你避一下,不要过来。”
参与祭塔的人数虽然不多,却代表着李氏皇朝以及各大宗派,如果让人发现本应在剑宗剑狱的沈云海在这里,可能会有些不方便。沈云海也是这样想的,点点头便应了下来。
陆浅看了眼苏青冥,心知决非是这个原因。
……
第二日祭塔正式开始,一应流程与民间上坟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银苑外念经的僧人数量比较多而已。
苏青冥自然不会参与,坐在银苑深处的客居里,听着外面飘来的经声,看着被寒风吹动的白幡,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浅给他煮了杯茶,在地板上推到他身前,没有说让他出去的话。
有资格进入银苑,对那座小石塔参拜的只有六人。
分别是张相与那位朝廷官员、沈沉非、王明仁、明见道人与那位戴着帷帽的道门弟子。
渡海僧与大常僧在塔旁迎着,看着那名道门弟子居然到此时还戴着帽子,不禁有些不悦。
王明仁这一次才知道,原来先代大唐天子真在悬空寺出家为僧,甚至葬在这里,震惊至极,心想难怪悬空寺与皇家如此亲厚。
看着渡海僧与大常僧的神情,他转头望去,看到那名戴着帷帽的道门弟子,说道:“烦请摘帽。”
悬空寺僧人是主人不便说些什么,他自然要说话,亥下学宫向来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
明见道人看着他寒声说道:“你说话小心些。”
王明仁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确认自己真的醒了?难道还把自己当成皇帝?”
这说的自然是青天鉴幻境里的事情。
听着这话,明见道人神情微变,有些铁青。
他在青天鉴幻境里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终于成为了天下共主,谁知道仙箓却落在了苏青冥的手里。
这件事情在修道界已经成为传说般的故事,他自然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亥下学宫书生不是记仇的性情,但绝对不会忘仇。在幻境里,秦皇斩杀王明仁,屠杀他的门人,禁绝他的学说,这等深仇大恨,即便离了幻境又怎能忘记,所谓问道的规矩,哪里管得住人心。
便在这时,那名戴着帷帽的道门弟子缓声说道:“你确定有资格让我摘下帽子?”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音调有些奇怪,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儿童,还不如何熟练。
如果这时候沈云海在场,应该会想起来三十年前刚到小山村的苏青冥。
最关键的是,这名道门弟子的声音里仿佛蕴藏着无数云雾,从人耳塞进心胸,令人艰于呼吸。
王明仁气息微窒,知道对方境界高得出奇,自己远远不是对手。
但他没有放弃,看着那人坚定说道:“逝者为大!更何况那是先皇陛下!”
“有道理,死人总是值得同情的,但你要记住,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资格让我摘帽,更何况是你这个晚辈!”
那名道门弟子摘下帽子,看着王明仁喝道。
王明仁胸口一闷,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
银苑里的人们看着那名道门弟子的脸,还有他头上的那两只角,震惊的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