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特的所有规划当中,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东西。
虽然说,他知道自己置身在一个什么亚空间生物统领的亚空间神殿里,也自以为对其中的亚空间成分有了少许的了解。但现在,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理解和认识都太过肤浅了,甚至肤浅得可笑。
当然,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当中,自己肯定会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些原本就“生存”在此地的亚空间仆从,不论它们到底是归属于这个神殿本身,还是归属于那些离开了但是显然没走远的千子巫师们。长期生活在恐惧之眼和梅德伦嘉德当中的经历,令洛特也多少积攒了一点让他能与无生者周旋的,可靠性存疑的经验。他本因为这点自信,而没有对上述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过分担忧——但前提是,他遇到的亚空间仆从生物……不是眼前这一种,会令他感受到强烈威胁的种类。
这东西生着野兽的身躯,锋利的爪子,长鞭一样的尾巴,带羽的双翼,却有着一颗女人的头颅,甚至,这头颅的相貌还如同贵族般美丽。在前额上佩带着黄金与红宝石做成的蛇形额冠,耳边有着彩色的羽形装饰,胸前更是被大片的黄金与宝石所覆盖,甚至两只前爪上还有同样以贵金属打造的臂环。这种拼接式的异常当然算不得恐怖,洛特在亚空间中见到过更糟的——它之所以会令洛特感受到强烈的威胁,主要还是出在体型的问题上:
它还飞在天上的时候,洛特没有觉得怎么样。但当它从天而降,像一颗流星一般坠落在洛特面前的时候,他确实为这东西掀起来的沙尘眯了眯眼睛——然后,他才意识到这东西竟然大到一抬爪就能把他拍死。
人类就是会对自己庞大得多的东西产生一定程度的畏惧,这一点在星际战士上也不能免俗。他们会在本能间对天然出现在面前的原体感到敬畏,也会本能地对出现在面前的巨兽做出提防。在这东西落下来的那瞬间里,洛特本能地摸上了自己腰间的爆弹枪,但转瞬间他就意识到,这点口径对如此一只庞然大物来讲,就算他对着这怪物清空一两个弹夹,恐怕也杯水车薪。
但也不是说洛特完全无法跟这种东西对抗,至少他身边可还有两门火炮呢。如果给他开一炮的机会,打中了自然就什么都解决了,不过此时此刻,与之对抗也不会是他的首要选择。毕竟他的炮弹只有八枚,并且因为上路时走得急,他还没有调整炮管的射角,现在他身边黑洞洞的炮口还对着天上。何况,过去的生活经验也告诉他,虽然被亚空间生物找上大多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些诡异的东西也并不总会在第一时间里就对自己找上的东西发动攻击。
洛特谨慎地观望了一下,用了两秒钟,确认到眼前这个小山一样的怪物没有立刻就把他撕碎吃掉的意思,于是谨慎地开了口:“无意冒犯尊驾,但您挡住我的路了,尊敬的……呃,生物?”
他的第一反应是选择“女士”这个尊称,但立即又想起,一张女人的脸孔对于亚空间生物很可能不代表什么,于是选择了更中性的称呼,即便它让整个句子听起来都怪怪的。
好消息,这怪物对此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在听见洛特所说的话后,它相当优雅地俯下身来,低头询问:“你往何处?”
“我……”洛特结巴了一下,他本想随便扯个谎,但又想到,许多亚空间生物都能够窥视人的情绪和心灵,因此为求稳妥而说了真话,“我往正殿去,阿布辛拜勒神庙后方的金字塔。我的主人在那儿。”
那怪物相当端庄地点了点头,可惜,它接下来说的话似乎在暗示,洛特并没有给出最好的答案:
“我的主人也在那儿,”它以尊崇的语气如此叹道,“那是他的长眠之所,支配之庭,登神之路。”
就算洛特心知不妙,现在改变答案也来不及了。那怪物重新起身,迈着优雅的步伐绕着洛特和他的火炮踱起步来:“异乡来的不速之客,若你能答出我的谜题,你便得以通过;若你答不出,你便成为我的食粮。”
“什么?”洛特反射性地抓紧了爆弹枪的枪柄,至少这个熟悉的动作能令他感觉安稳一点,“上一次我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个规矩。”
钢铁勇士如此申辩着,但那怪物没有理他。它绕着洛特和他的火炮子行走时姿态矫健而优美,口中倾吐谜题的语调也如同歌唱:“脚下征途千条万路;智者思虑,愚者唐突;殚精竭虑终归一处;不知自身早陷囹圄。此乃何物?”
洛特张了张嘴,拼了命地控制自己,才没有把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什么奸奇玩意儿?”这句话给说出来。考虑到带这神殿来的是千子,住在里面的亚空间生物也喜欢奸奇把戏似乎也合情合理。可惜,以洛特非常抱歉的学识水平,他实在是对猜谜这种文化人的游戏没什么兴趣,自然也不可能擅长这个。
在听见这谜语的同时,他就已经笃定了自己不可能想到正确答案。他实在不擅长进行这种布满隐喻的抽象思考,相比之下,考虑怎么在对方眼睁睁的监视下想办法把炮管放平,给对方来上一炮,对他来说还比较有操作性。
如果不行的话,洛特认为,自己至少还能在这东西扑过来吃他的时候冲着它嘴里开一枪。这很看运气,但如果他运气够好的话,没准就能活下来呢?
他几乎要被自己这种不切实际的无用猜想给逗乐了。知道自己的运气终于走到了头,很可能马上就会死的这个事实之后,洛特并没有感到惊慌和恐惧,反而在心头生出一种轻松来。他回头检视自己这一生中的林林总总,就算拼了老命,也没法从中拎出多少快意或者荣耀。如果能活下去的话,他当然想要活下去,但如果必定要死,好像也没什么。
“好吧。”洛特这样开口,同时缓缓把手挪向调整炮管的摇杆,“我承认,我学识有限,也不够机灵,答不出你的谜语。可为什么,上次我和整个部队一同,随着指挥官托拉米诺一同来到此地的时候,你没有冒出来提问呢?”
他想要用这些东拉西扯的质疑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但很可惜,他眼前的这只亚空间生物显然拥有理解这一切的智慧:“你不想遵守这规则,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那生物在洛特的火炮背后重新蹲坐了下来,继续说:“你还想用你的武器杀了我,好直接从这路上通过。”
“我得说,不是我不想遵守你的规则,是我确实答不上来。”洛特转过头去,盯着那怪物皮毛上微微发亮的花纹。他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揣测,如果他把一枚炮弹从车上扔到这怪物的脚下,然后用爆弹枪点火的成功概率到底有多高,“你看,我必须得过去,但你挡着我的路。如果你不愿意让开,那么我们之间的冲突就不可避免。”
他不喜欢在战前这样和敌人东拉西扯,因此,他在这方面上的技巧也很糟糕。洛特从来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如果他不这样东拉西扯的话,他可能下一秒就会死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在这种拙劣的谈判,或者说拖延技巧下,那巨大的怪物竟然点了点头,评价道:“唐突。”
联想到此前这东西说了一个怎样的谜语,就算是洛特,也不难从谜题的字面上意识到,它是在骂他愚蠢。这不可避免地令他心中燃起了怒火,然而,那有翼的怪物振翅升空的速度比他的怒火更快。
即便这东西身上的翅膀怎么看都不符合空气动力学,不太可能直接带它升空,这动作里肯定有一些灵能的成分,但怪物振翅时依然带起了相当剧烈的气旋。带起的沙石迫使失去了头盔的洛特不得不眯起眼来,他用手臂略微遮挡着自己的脸孔,心里对自己此前放倒炮管的行为略有些后悔,但此时此刻,后悔也没有用了。
风沙在必然存在的灵能作用下越刮越大,就在几秒钟之内,洛特便已经没法迅速地跑到另一架炮管还指着天的火炮边上了。何况,就算他跑了过去,现在的视界也令他无法具体瞄准。他叹了一口气,释然地在沙尘当中等待自己命运的终点。被亚空间生物吃掉当然不是什么荣誉的死法,但考虑到,洛特自己在战壕和土坑当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都一直没能给自己挣到什么值得一提的荣誉这一点,这个不荣誉的死法和不荣誉的洛特似乎还挺相配。
很迅速地,他周围的能见度因为狂风卷起的细密沙土而归零。他几乎无法看见就在他身边、一伸手技能碰到的那根炮管了,遑论被链条拖曳着缀在他身后的另一座火炮。沙土开始入侵他的鼻腔和口腔,令洛特开始怀疑,这怪物是不是想要把他在沙土中闷死,然后囫囵个地把他吃掉。这也叫洛特觉得有意思:那怪物难道不知道,阿斯塔特经过强化的器官令他们很难被闷死吗?
无论如何,洛特想象当中的攻击与疼痛都始终没有到来,他因此有时间在茫茫沙尘当中,体会一番被缓慢剥夺空气的折磨。这没有他最开始想的那样难忍。洛特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因为他经历过更糟糕的折磨,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那个怪物好像并没有想要就这样闷死他。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洛特趁机不停呛咳着,把那些钻进了他呼吸道的异物全都弄掉。但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风沙构成的墙壁已经安静地崩解落下之后,他才真正开始惊慌失措:
他身边的火炮不见了,备弹也不见了,除了他一直挂在身上的爆弹枪和链锯斧,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更重要的是,他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四周不再有艳阳,不再有空旷的沙漠,不再有仅仅是夯土建筑的简陋道路。
现在,洛特的周围是以无数象形符号和壁画铺满了的墙壁,脚下踩着的是一种坚硬的青石板,他的动力靴每踏出一步,就会发出能够在这条走廊当中回荡反射许久的巨响。毫无疑问,他已经进入到了大神殿里的某座神庙当中——但,具体是哪一座?又该怎么出去呢?或者说,这在亚空间当中浸润了许久,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和邪念的神庙,真的会允许他走出去吗?
洛特真的开始慌了。
——
“谜底是‘选择’。”
面对同一个女王斯芬克斯提出的同一个谜语,藤丸立香就显得游刃有余了很多:“我假定你的谜题当中一如既往地包含有一些对未来的预兆,但很显然,它们已经被奸奇污染过了。”
对于知道女王斯芬克斯“本该是什么样子”的藤丸立香来说,这守墓兽身上遭到奸奇污染的痕迹和四周的神殿同样明显。它原本沙色的皮毛上已经多出了青蓝色的花纹,如同一个个竖立着,空茫地瞪视着四周的眼睛,胸口饰品上原本代表天空神荷鲁斯和冥神阿努比斯的符号也统统变成了奸奇的象征。它的面孔依然是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精致而细腻的样子,可上面却又浅淡地多出一种邪恶的,盯久了就会令人目眩的灵光来。这些与原本似是而非的变化令藤丸立香感到难过,但同时,也因此强迫自己警惕了起来。
反正,沾了奸奇就肯定没好事。
至少,女王斯芬克斯虽然明显已经遭了奸奇,但还没有整个身体都变得蓝蓝的,或者在身上生出些奸奇风格的畸变;正如神殿当中的建筑上,有不少埃及神的徽记都被涂抹亵渎,又有不少混沌与奸奇的象征被粗糙地雕刻了上去,但至少,建筑本身还没有变成水晶材质的。鉴于对方受到的污染不算特别严重,加上毕竟还曾共事一场(存疑),藤丸立香还是认为,姑且可以和对方聊聊天,探探目前这个神殿当中的底细。
女王斯芬克斯歪了歪头,似乎在看说出谜底的藤丸立香,又似乎在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纳西尔头顶上耀武扬威的那只宇宙斯芬克斯幼崽。她这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有点不情不愿地开口:“回答正确。”
“接下来会怎么样?”曾经在幻境里沾光看过戏剧版《俄狄浦斯王》的阿库尔多纳在边上小声嘀咕,“这儿也没有悬崖,它难道要从神殿边上跳下去,直接掉进底下的赫拉要塞里吗?”
“那段剧情是传说里的艺术加工。”藤丸立香有点恼火,但她恼火的点有点奇怪,“难道鸟跳下悬崖会摔死吗?斯芬克斯也有翅膀,也能飞的!”
女王斯芬克斯显然也听见了这段谈话,可惜,现在她显然没有心情参与这种很没有紧张感的闲聊。她从沙土地上重新站起来,像人任何狮子那样眯着眼睛抖了抖毛,伸开翅膀,低下头来俯视着这一支小小的队伍。
“同盟者,你知道规矩。”女王斯芬克斯这样说,“你答对了,我放你过去;你答错了,我把你吃掉。现在,你答对了——”
但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停在珀伽索斯肩甲上的那只宇宙斯芬克斯发出了威胁的低声咆哮,连带着队伍中的另外两只,也一并做出了差不多的反应。几乎是同时,女王斯芬克斯身上那些原本不存在的青蓝色纹路呼吸般地亮起了光芒,令她庞大身躯所做出的,原本优雅连贯的动作产生了卡顿:
“——你答对了。”邪恶的蓝光从她的双眼当中放射了出来,“同盟者。我把你吃掉。”
话音还没落下,斯芬克斯躯体的部分,作为巨大猫科动物的迅猛掌击就已经从天而降,向着藤丸立香的头顶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