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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隐士游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对那个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说,大伙儿脚下的这条路,这么宽,不是羊肠小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没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没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外边的门口,身边趴着那条瘦狗,男人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还不如,一时间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天,也没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男人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请出朱敛。

原因是他想要在这大泉王朝多呆一会儿,身边只有一个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陈平安担心会忙中出错。

陈平安在从一幅画卷中成功请出魏羡后,就再没有去动第二幅,不是心疼谷雨钱,十一颗谷雨钱,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历史上的陷阵万人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陈平安没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颗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这个价格,而是那会儿,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陈平安总不能一直赌下去。

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颗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小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这些天的按兵不动,是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小道童言语当中,陈平安嚼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个小坑,小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个大坑。

陈平安将剩余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捻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中。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一楼大堂,帘子那边的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这边,瞥了眼门外,“那个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过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欢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个?刮干净了胡子,说不定模样还是能凑合一下的。”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那边点了点,“能有几个?三爷,这个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那位贴身扈从,瞧出来高低深浅没?没吧,店里店外,这不就一下子三个了?”

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边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这么多年。”

妇人早已习惯了老人的脾气,轻声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个大老爷们,给你害得变成了黄花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个喜欢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条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烟杆点了点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妇人可不在乎这些个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里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没见识过,压低嗓音,“那头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虽说这个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还不至于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需刻意隐瞒不是?”

妇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后劝说道:“行了,好话不说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了点,丑了一点,嘴巴贱了一点,为人没个正行了一点,其实都还可以的,好歹是个青壮汉子……”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

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头,就能夹死它。

双手手心布满老茧,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手拎着老烟杆。

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老驼子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厨房那边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

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飞了。

她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青衫男子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了得?!”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

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开始继续砸钱。

陈平安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颗谷雨钱。

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

陈平安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颗谷雨钱,飞鹰堡陆台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颗,加上倒悬山之行的出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颗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颗,剩余十八颗。

当下桌上就只有六颗谷雨钱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魔教卢白象,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剑仙隋右边,又得让陈平安掏出多少颗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缩水严重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着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心想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

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圣人们,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然后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们还自然了。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颜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

妇人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她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

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呦,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

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咱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结尾?”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生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记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那边坐着个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谈甚欢的男女,满脸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挡道!”

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时节,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两人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一位年轻刀客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

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吃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佩刀汉子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呢。”

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汉子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那挎刀壮汉桌前。

汉子拿起后,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汉子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们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低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这小子,好教他知道这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别人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那小白脸,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壮汉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给我穿小鞋。”

马平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缩回手,没让他得逞,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妇人呵呵一笑。

之后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妇人躲过,马平和两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三人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坐在陈平安旁边,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头,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喝,她只能花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

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嚷嚷着不敢了。

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

等陈平安关上门后,裴钱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青衫客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少女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道:“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少女满脸怒容。

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少女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少女。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六颗谷雨钱叠在一起。

一颗一颗丢入画卷之中。

当第三颗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位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

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者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

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

说到这里,老人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了。

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

朱敛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

朱敛转头微笑道:“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面了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效忠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笑了笑。

魏羡那边,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颗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得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边,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

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

朱敛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七颗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老人离开后,犹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轻声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

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

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青衫客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

“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个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

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大嗓门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

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

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

关于书生,曾有谶语。

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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