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夜已深了。
宋丽和许为先后过去洗漱,然后各自回房。
但今晚,注定没人睡得着。
宋丽在房间给她朋友打电话,哭诉今晚去许家吃饭的情形,她几个朋友安慰她,和她一起吐槽了许绍辉他全家,说他们假情假意。
而许为,他从抽屉里翻出以前因电容问题淘汰下来的一部旧手机,接上数据线开始充电,然后开机,这手机只能边充电边使用。
等电量达到5%时,他就登陆qq,在qq上给叶文涛发消息说明天去他家拿背包,那边立即回了个“oK”,然后他下意识点开陈欣的qq,看着那行对话框,良久,他放下手机,双手枕着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
房间灯很亮,闭着眼也能感觉眼前一片光明,这灯怕是跟许绍辉家客厅的灯一样亮,他不由自主回想今晚的场景,包括那个电话里她奶奶羞辱她妈和他的话,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脑袋里。
他突然睁开眼,迅速拿起手机,给陈欣发了个“在吗?”
而此时,陈欣正在参加最后的跪拜仪式,她跪在她奶奶的遗像前,跟着道士念出的悼文轻声啜泣……
等了五分钟,不见她回,许为只好放下手机,起身走到书桌前。
他拉开抽屉,从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提笔开始写,写那些他说出来也没人能理解的,他不能开口的心事。
他认为他的思绪是一条直线,没有端点的直线,从线上任取一个点走下去都无法走到尽头。
不像陈欣,或是其他一些人,他们有某个确定的目标,就像线端上的端点,他们总会走向那个端点,然后定下一个目标,又走向下一个端点。
他时常觉得她傻,譬如她要为了她妈的期待把考个好大学当成目标,但又时常羡慕她,因为她有这样的目标,而他却没有,他通向无限,无限即是深渊。
他习惯用理性来解构他全部的感情和生活,最终通向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所在,就像王浩然解释爱情只是一种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分泌一样,在他看来,他父母对他的所谓爱也可以解构,解构到最后只剩下基因的选择、母性、利益和动物的繁衍天职。
所以他说学习是无聊的,生活是无聊的,一切都是无聊的,甚至连打游戏本身也无聊,但这至少让他沉浸在短暂的快乐里。
或者他其实也体会到过另一种快乐,跟陈欣在一起时整个人被照亮的快乐,他举报李泽坤,参加“希望杯”数学竞赛,都完全是因为陈欣,因为一种无法用理性解释的感情,激励了他去做更多事。
但现在,这束光又微弱下去了,他怀疑陈欣并不在意他,可他需要光源,他需要一点不可被理性解构的情感,需要缺席的爸爸来认可他,需要宋丽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理解和爱,而他是个男孩子,不能说想要,只能以坚硬示人,以愤怒来表达他的需要。
……
第二天一早,陈欣早早起了,屋外灵棚已经拆去,棺材露天放置进行最后的仪式。
爆竹声过后,一行人送棺材上后山,沿路唢呐声哭声不绝。
到达棺材埋放处已近中午,烈日炎炎,陈欣却已经感觉不到热,她眼睁睁看着那口棺材被放入坑中,想走近前看,被身边一老人拉住说:“小孩子不能再上前看了,对你不好。”
另一个本家亲戚听见说话声看了过来,见陈欣没哭,打趣她说:“欣欣,你怎么不哭啊,你看前面,你叔叔婶婶他们哭得什么样了,你奶奶还养到你这么大呢!”
陈欣低下头,一语不发,她没力气解释,更懒得辩驳。
……
回程路上,小侄女阳阳似是发觉她情绪不对,默默拉着她的手一起往山下走。
到家时已是下午一点,午饭备好了,送葬的亲戚们吃最后一顿席面。
陈欣和刘丽芬都不想吃饭,刘丽芬回房休息,陈欣则在她奶奶房间收拾她的遗物,老人家的衣裳都烧了,房间只剩下些不能烧的日常用具,热水袋啊,水壶啊,还有她的痒痒挠。
目光每触及一样物件,脑子里便立即闪过她奶奶使用这物件的场景,整理到最后,她又想哭了,可惜眼睛已干涸,没有了眼泪。
最后,她挑选了一个顶针,用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这东西就像戒指,是做针线的时候防止针扎进肉里的小护具,这样,就相当于把她奶奶带在身上了。
整理完遗物,陈欣便去洗漱,洗漱完了就直接躺自己床上,这些天她们日夜不休,都太累了!
只是,身体再疲惫,脑子却休息不了,总模模糊糊想起许多事,乱线一样解不开,她只好用手机转移注意,她点开qq,耐心地把这几天问候她的同学朋友的消息一一回复。
最后,回复昨天晚上九点多许为发来的消息:【昨天这个时间我已经睡了,没看到消息】
消息才发出去,立即手机铃声响了。
是许为打过来的,她按下接听,“今天周六,你在家吧?”
许为:“你嗓子哑了。”
“哦,是吗?”陈欣清了清嗓子,说:“明天我们就回来了,这些天你们三餐都在外面解决的吗?”
许为说不是,“请了钟点工阿姨,还有昨天英语考试了,我向老师要了张卷子,现在放在你房间,”许为说了许多家里和学校发生的事,甚至提到他去网吧打游戏,唯独没有说他昨天去许家大吵一架,以及他爸今天就断了他家生活费的事。
最后,他问:“殡送完了,你好点了吗?”
陈欣望向窗台,浅绿色的窗帘透光,帘上的绣花像是浮在水面上,她回答:“没有,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好,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才听到许为说:“是。”
在这一刻,同样因为家人受伤的他们,好像达到了某种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