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跟你全都说了吧!我家东翁之所以能得到这个肥缺,正是拿着尹阁老的书信到了京城,拜见的是当朝天官李裕大人。你可知尹阁老跟李尚书是什么关系?”师爷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当即揭开底牌向眼前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施压道。
若是一个内阁大学士还不够份量的话,那么加上当朝的吏部尚书,却是足以让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闭上嘴巴。
咦?
张采等人听到这番论调,却是纷纷扭头望向后面的白皙老头。
肥胖的员外似乎知晓一些内情,便直接给出答案道:“他们都是景泰五年的同榜进士!”
“错,他们是知交同年,甚至是手足兄弟!”师爷松开自己的八字胡,显得十分严肃地纠正道。
手足兄弟?
白皙老头的嘴角微微抽搐几下,眼神十分复杂地望向侃侃而谈的师爷。
这……
张采等人看着对方如此煞费其事,突然发现这大明官场的水好深,而小小的市舶司提举似乎真是牢不可破。
“我劝你还是别自找无趣,否则你的职位保不住,甚至亦可能连累你的亲朋好友!若是你能通晓情理,我亦可以替我家老爷作主,给你一份薄资了表心意!”师爷以为张采被吓唬住了,当即便是微笑着道。
现在宁波市舶司是最肥的衙门之一,其实上门讨要好处费的人员并不少,今日才送走一位监察御史。
在这个官场,永远都不能吃独食,而他们不仅拉拢江浙的重要官员,而且每年都向京官送去冰儆和炭儆。
只要他们收得足够多,便不怕这种人啃吃一些皮肉,这才是官场的长久之道。
一直不吭声的白皙老头看着眼前有章法的师爷,突然悠悠开口道:“原来此事真有老夫的一份责任,倒是连累古澹兄了!”
这个白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奉旨前来江南兼任浙江总督的尹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从市舶司衙门的门卒开始,竟然层层人员公然索贿。
正所谓上行下效,而今看门的人都这般贪财,可想而知这衙门里面的官吏平时是多么的猖狂和无法无天。
其实在明朝官场做官,永远都是贪官比清官要容易一百倍。毕竟清官不仅要求自己不能贪,而且还得花费力气管制底下的人,甚至跟衙门的人站到了对立面。
海瑞在淳安做知县的时候,为了塑造真正意义上的清廉衙门,最后不得不亲自兼任衙差拿板子打犯人的屁股。
只是自己这个在翰林院所结下的弟子,即现任宁波市舶司提举赵傅,竟然是这个贪污集团的首脑,更是给海引和赎船明码标价。
大明词臣之所以身份尊贵,很大程度是他们能够拥有大量的门生,即便不能主持乡试和会试,亦可以通过教习庶吉士的时候结下师生关系。
赵傅是成化十一年的庶吉士,自己当年在翰林院正是看中了赵傅身上的正气,看到他那一颗一心报国的宿愿。
大明官场确实讲究背景,赵傅虽然成绩很优秀,但并不能留在翰林院。外放地方任职不得志,因双亲过世,便是只好回家守孝。
由于官场没有关系,此次复职注定得不到重用,尹直从赵傅身上看到了自己,便想要帮前来拜会的赵傅一把。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亲手打造了一个大贪官,甚至还在不经意间将吏部尚书李裕拉下水。
“你……你究竟是何人?”师爷出身绍兴,绍兴师爷当即有所警觉地询问道。
张采自然不需要亮出尹直的身份,当即对师爷进行呵斥:“少废话,带路!”
师爷隐隐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起来,若仅仅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压根不足惧,但如果这个锦衣卫千户仅是随从呢?
原本还是一种猜测,但张采的下一句话差点吓破他的胆:“尹阁老,请!”
尹……尹阁老?
师爷的眼睛瞪得滚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的阁老竟然亲至江南,来到了他们宁波市舶司。
只是眼前这个白皙老头的身份似乎理所当然,不然哪一位从京城下来的人能够配备锦衣卫千户呢?
“你是聪明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张采直接将这个文弱的师爷拎了起来,然后朝着里面走去。
绍兴师爷意识到局面根本无法挽回,而今只希望自己的罪罚能轻一点。
宁波市舶司衙门地处江南,又是朝廷直辖的衙门,所以后宅是别有洞天。不仅有假山、小湖和垂柳,亦有一座造价不低的水阁。
江南人好诗好曲好美人,而这里的水阁有着美人弹奏琵琶,悠扬的曲调给这方天地平增几分春色。
身穿五品官服的赵傅跟浙江巡抚张珒围桌而坐,两人在这里相谈甚欢。
虽然两人有之前的仕途没有交集,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但现在他们已经结成利益共同体,却是有一种相见恨晚的味道。
张珒作为浙江巡抚,虽然驻地是在杭州,但现在频频往宁波府而来,为的其实是跟赵傅分享美酒佳肴,甚至还有他特意携带而来的美人。
赵傅现在已经完全沉沦其中不能自拔,却是有一种前半生都白活的感觉,而今的生活才叫过日子。
“严卿兄,你尝一尝这地菜,为兄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呢?”张珒指着一道醋鱼,显得煞费其事道。
赵傅看着旁边的美人替自己夹鱼,却是轻轻地摇头道:“这道菜看着确实不错,但宋嫂鱼还是西湖的地道啊!”
“你先尝一尝!”张珒的嘴角后扬,却是神秘地笑道。
美人夹来鱼肉,赵傅张嘴品尝便是惊讶地道:“此味道妙极了,这是西湖的宋嫂鱼吧?只是……”
“若是赵兄喜欢,以后日日都能吃到正宗的宋嫂鱼,不过是花点银子便要办的小事!”张珒显得十分大气地道。
宋嫂鱼这道菜出自西湖渔家宋五嫂之手,虽然其实采用的是普通的草鱼,但因最初取材于西湖,故而世人都以西湖为正宗。
只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成本往往都不是物质本身,而是所蕴含的运输成本。
像当年的杨贵妃想要吃荔枝,荔枝在岭南并不值钱,但为了将荔枝带到长安,既要砍伐上百年的荔枝树,更要花费大量的人员进行运输。
现在想要将西湖草鱼运到宁波城,虽然距离并不能说要多离谱,但沿途的花费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
赵傅将嘴里的鱼肉咽下,显得十分高兴地端起酒杯道:“能在宁波城吃到正宗的宋嫂鱼,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敬贤兄一杯!”
张珒其实指望着赵傅对江南商号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从西湖弄几条鱼确实费劲,但不过是花小钱办大事。
正当气氛十分融洽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这个时代响起:“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虽然诗句名流千古,但唐代诗人李贺以《过华清宫》为题作诗,看似写盛而衰的华清宫,其实是讽刺皇家的奢侈生活。
现在引用这一首诗,自然是要嘲讽在这里过着奢侈生活的两人,嘲讽他们将西湖草鱼千里迢迢运来宁波。
张珒的眼睛容不得沙子,抬头看到出言讽刺的人是一个身穿素衣的老头子,眼睛顿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赵傅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尹直,顿时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道:“老师?”
在大明,高高在上的朝廷大佬几乎跟地方绝缘,别说高高在上的内阁阁老,哪怕六部侍郎都很少离京。
只是现在本应该在西苑伺候皇帝的阁臣尹直,现在突然来到万里之外的宁波,不管是谁的脑子都拐不过弯。
“别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尹直亲眼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彻底堕落,显得气不打一处地道。
咦?
张珒得知眼前这个灰衣老者竟然是那位阁臣尹直,亦是不由得愣住了。
赵傅对尹直还是十分尊敬,起码人家给了自己这场富贵,便是站起来仍旧以老师相称道:“老师,您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
“陛下不想做唐玄宗,我亦确实要离京好好自省了!”尹直发现朱佑樘安排阁老下来确实是英明决策,显得已经懂得良苦用心地道。
离京自省?
赵傅先是微微一愣,却是苦涩地道:“老师,您怎么又被贬了啊?”
原本是尹直对弟子赵傅变化的感慨,但落到赵傅耳中,却是代表着不一样的意思,错以为尹直再次被贬了。
被贬?
张珒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却是知道眼前是落水的阁老,但还是主动让出首座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尹阁老,请上座!”
若说谁的仕途最为魔幻,恐怕当数眼前的尹直。
早年在翰林院并不得志,好不容易得到成化帝的重视,结果没多久便被贬南京。经过八年的苦熬,他终于成功返京,但又遇上了新老皇帝的政权交替。
尹直被迫主动请辞,这等了三四年的时间,终于得到新皇起复。只是起复刚刚一年,竟然又被“贬”了。
至于有没有第二种可能?不说张珒不会多想,哪怕整个浙江的官员都不会想到一个离京的阁老会存在其他可能性。
“这酒真香啊!”尹直并没有动,目光落在满桌的美酒佳肴上。
张珒的嘴角微微上扬,便是指着桌面已经开封的酒坛道:“尹阁老果然识货,这是百年陈酿韶兴花雕!”说着,注意到领着人过来的钱师爷:“钱师爷,本官知晓是你的最爱,一会给你赠送一坛!”
“多……多谢!”钱师爷迎着张珒的目光,显得十分尴尬地应付道。
“这桌菜怕是得上百两吧?”尹直虽然不懂酒,但亦是知晓价值不菲。
张珒神秘一笑,却是指着已经停止弹琴琵琶的漂亮女子道:“这位姑娘是杭州怡春院的头牌,本官专门安排她过来,数目便已经不在百两之下!”
“好家伙,这一顿饭便要吃掉你们的十年的俸禄!”尹直看着对方如此煞费其事,不由得发出感慨地道。
张珒端起美人递过来的美酒,便是一饮而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虽然他们花费得多,但现在赚得更多,且不说这种奢侈的生活不是天天都有,哪怕天天安排亦承受得起。
“赵傅,我记得当初教导你为官当以天下先!”尹直至今还是不敢接受自己弟子如此堕落,却是扭头望向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道。
赵傅仍旧像是一个谦谦君子,却是朝尹直施礼道:“不错,弟子一直引以为戒!”
“这市舶司衙门层层卡吃要,公然给海引和赎船明码标价,却不知是何意呢?”尹直没想到自己弟子似乎还不知错,便是沉声质问。
不等赵傅开口,张珒已经帮着赵傅辩解道:“尹阁老,敢问这宁波市舶司的关税可少一文钱吗?”
“倒是没有!光从账本来看,宁波市舶司比上海市舶司要强上很多!”尹直轻轻地摇头,显得十分老实地道。
张珒的嘴角微微扬起,却是替赵傅表功般道:“尹阁老,朝廷设宁波市舶司无非是要增加财政收入,现在赵大人做得还不好吗?”
咦?
张采等人听到这个论调,发现似乎还真没错,但似乎哪里不对劲。
“朝廷设立市舶司,仅仅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你们当真是轻视了陛下治理国家的智慧,更不懂得陛下的雄才大略!”尹直发现眼前的贪官果真仅仅停留在钱上,却是失望地摇头道。
赵辅不由得一愣,却是困惑地道:“不是吗?”
“朝廷设立市舶司发展海贸,为的是大明跟海外缔结良好的贸易关系,为了大明能持续牟取海外资源,甚至是要大明海商能成为甲乙两国的代理商!”尹直知晓他们是完全不懂,亦是将朱佑樘的意图说了出来。
原本他亦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特别看到朝廷的大米滚滚而来,又见到京城因棉布而兴旺,却是知晓海上贸易的主宰国才是皇帝所追求的东西。
现在看似宁波市舶司的税收不小,但以他们这般所作所为,别说宁波市舶司促使江南的海贸兴盛,最终只会因短视而毁掉大好的局面。
张珒感受自己被落了面子,却是突然计上心头:“尹阁老,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尹直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张珒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带着几分嘲讽地道:“你一心为了辅助皇帝治理好国家,可是到头来,你还不是两袖清风?现如今,又一次被贬!”
“张兄,你怎么能这般跟我老师说话!”赵辅看到张珒揭开自己老师的“痛处”,亦是进行维护道。
张珒知道赵辅其实是凉薄之人,却是继续说教般道:“这话是难听,但亦得让您的老师知道这个世道!且不说而今陛下有亏朝廷贤臣是人尽皆知之事,咱们同朝为官便应该相互扶持。奈何现在朝堂多奸佞小人,为图上进而献媚皇帝,既寒了同僚的心,亦乱了咱们泱泱大明!”
“如此不忠之言,当真没想到出自一个浙江巡抚之口!”尹直的脸色顿时一寒,不由得上下打量这个侃侃而谈的巡抚道。
张珒鄙夷地望了一眼被贬官的尹直,却是突然变脸道“张兄,你的老师似乎不是同道中人,今日是为兄先行离开,还是你跟你老师叙旧呢?”
“老师,学子这便帮你寻下榻之所,晚些再登门聆训!”赵辅稍作犹豫,便打量放弃眼前这个老师道。
“老夫这一路其实都在想,这个事情是不是有所误会,毕竟你当年确确实实是一个嫉恶如仇的赤子。但人当真会变,特别这地方的名利场还真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而你成了你当年应该最厌恶的模样!”尹直看着眼前的弟子,亦是轻轻地摇头感慨道。
张珒冷哼一声,显得不留情面地道:“不过是一个官场落水狗,竟然还敢在这说教我们两位地方大员,真是恬不知耻!”
“老师,得罪了,还请离开!”赵辅亦是已经动了怒气,当即打算让人将尹直请出去了。
尹直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清算了,便是淡淡地道:“张千户!”
“阁老,卑职在!”
咦?
两个人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这人不是已经被贬了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