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小时雍坊的各家各户早已经亮起灯火。
由于皇帝并没有迷信所谓的清流,仍旧倚重两位被打上媚党标签的阁老,致使万府和刘府每晚都是门庭若市。
杨廷和在刘府同样只待盏茶工夫,便识趣地主动告辞离开,而在他后面拜访的是一个地方知府和户部右侍郎刘忠。
在走廊相见的时候,由于比人家官阶低上一大截,故而亦是主动礼让。
虽然那个知府的名字已经记不起,但跟自己是同属成化十四年的进士,现在竟然已经是一府之尊。
至于那个春风得意的户部右侍郎刘忠亦是自己同年,此人去年还是一个户部不起眼的广西司员外郎,但现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正三品户部右侍郎兼总督粮储。
就在他还在正八品翰林检讨的位置原地踏步的时候,起步明明比自己差的人,竟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前面。
特别那位户部右侍郎刘忠,无论是背景还是功名给自己提鞋都不配,但现在自己只能仰望对方了。
杨廷和从刘府出来,面对迎面吹来的夜风,只感到心情一阵烦闷。
从十二岁乡试中举名动天下,再到国子监入学时受到时任国子监丞岳父的器重,而后年仅十九岁高中二甲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自己无疑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只是自从进入官场,自己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在翰林院整整蹉跎九年。
而今晋升之路明已经打开,结果为了将来能以帝师的身份掌握朝堂,却是还得继续呆在翰林检讨的位置上。
尽管经过师相的一番讲解,他知道万安是出于一番好意,但想到自己还要继续呆在正八品翰林检讨的位置上,脸上自觉无光。
不说一些同年已经成为执掌一方的知府,跟自己一同进入官场的刘忠都已经身居正三品户部侍郎,而自己仍旧还是翰林院最低官职的翰林检讨。
但……他可是天子骄子,岂能连刘忠那种出身卑微之人都不如呢?
“少爷,少夫人知道您不会在这边用膳,现在已经熬鸡汤在府里等你回去呢!”一个仆人迎上来,显得恭敬地汇报道。看书溂
杨廷和只感觉一股火气直窜心头,当即吐出一个字道:“滚!”
尽管知道自己是作为未来文官集团领袖来培养,但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或翰林修撰都求而不得,致使他此刻痛恨这个不公的世道。
甚至他对那位刚愎自用的帝王都心生厌恶,明明老老实实做一个贤明君主在后宫跟皇后生皇嫡子就行,结果竟然非要如此胡闹。
什么治盐,什么强军,什么防夺门,这通通都是在瞎胡闹。
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创造出弘治中兴,只有依仗他们学富五车的文臣,重用他们懂得圣贤之道的天之骄子。
要是再这么执迷不悟地搞下去,那么只会跟文臣离心离德,届时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必成孤家寡人,到时还得求他们文臣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教坊司,一个国字号的妓院。
一到晚上,这里灯火璀璨,达官贵人和风流子弟纷纷前来,而这里显得花团锦簇,雅间或大堂的酒桌更是充斥着莺声燕语。
“来!难得介夫兄主动相邀,咱们京城四骏今晚不醉不归!”孙杲高举手中的酒杯,对同桌的同伴兴奋地道。
徐元概跟着端起酒杯,亦是放下狠话道:“咱们京城四骏确实许久没聚了,今晚谁不醉谁就是孙子!”
“我还能怕你们两个孙子不成?论酒量,你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朱麒急忙放下筷子,显得十分豪气地道。
不管是前世还是后世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圈子,更是有好事之徒起出各种各样的名号,而京城四骏名显一时。
在机缘之下,四个人相识于国子监,而后结成一个小圈子,更是被一些更事之徒冠上了“京城四骏”的名头。
孙杲是会昌侯的嫡子,虽然是外戚的爵位,但跟一些空有名头的外戚不同。孙杲的曾祖父孙继宗曾经有夺门之功,因此在英宗时期执掌重兵,到了宪宗时期更是一度提督十二营。
纵观大明王朝的外戚,能做到可以掌管全部京军,恐怕有且只有会昌侯这一脉了,故而这个侯爵并不弱于普通的武侯。
孙杲虽然在国子监的成绩一般,但在勋戚中已经是出类拔萃,加上拥有这一份显赫的血脉,所以入选京城四骏之一。
大明能战的武勋子弟并不多见,建文帝和英宗都因过于相信武勋而丢掉了皇位,但抚宁侯朱永无疑算是例外。
朱永原本只是继承祖上的伯爵,但由于率军讨平第一次荆襄流民起义有功,故而进封为抚宁侯,彰显出超越其他武勋的军事才能。
朱麒似乎继承了朱永的彪悍,虽然在国子监的成绩平平,但能骑能射,更是打架的一把好手,所以都认为他将来能继承朱永的衣钵,故而入选为京城四骏。
徐元概虽然不是公侯子弟出身,但其父徐溥享誉士林,而他从小有神童之称,诗词更是一度名动京师,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的优异。
在当年,徐元概被当时国子监的祭酒和监丞看好,声称他有状元之才。
一个出身显赫的徐家,本身的才华又显名于京城,又得到国子监祭酒如此高的评价,自然而然入选京城四骏。
当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种事情发生在很多人的身上,而科举的偶然性确实很大,即便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亦是七次乡试未中。
造化弄人,徐元概虽然拥有京城四骏之一,但屡试不中,最终只能选择官荫入仕,成为从七品的中书舍人。
孙杲有意巴结前程无量的杨廷和,当即指向刚刚已经被喝掉的空杯道:“青竹姑娘,快给杨大人满上,亦祝杨大人步步高升!”
那个叫青竹的女子得知所陪的青年男子竟然是官员,媚眼多了几分情意,便端起酒壶为杨廷和的空杯满上酒。
在倒酒的时候,香喷喷的身子亦是有意往杨廷和的身上蹭,毅然是想要勾引这个最有文气的青年男子。
“咱们不谈官场之事,今晚不醉不归!”杨廷和听到“步步高升”分明刺耳,亦是端起酒杯站出来告诫道。
孙杲三人默默地交换一个眼色,当即便知道杨廷和在官场遇到不如意之事,今晚叫上他们大概是一心求醉了。
在他们京城四骏中,杨廷和虽然是官宦之家,出身于四川大族,但家势跟他们三人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杨廷和确实是天纵之才,年仅十九便已经二甲前列高中,从而成为文官集团重点培养的未来领袖。
现如今,他们三人反而不及杨廷和,假以时日这一位能够入阁拜相,而他们三人都能子承父业袭爵或混日子。
正是如此,他们三人或多或少都有巴结之意,以期待能够在将来得到关照。
徐元概是最失意的那一个,却是对杨廷和安慰道:“杨兄,我父亲也是在翰林院熬了二十年才……”
“闭嘴!”杨廷和听到徐元概这个草包竟然要跟自己谈翰林官熬资历的传统,当即便暴喝一声道。
今晚之所以如此失意,倒不全是因为万安要将自己继续按在正八品翰林检讨上,而是对自己的前程产生了担忧。
这一份担忧正是来自于徐元概的父亲,即自己父亲的恩师徐溥。
在他们文官集团的规划中,新君登基自然是要重用帝师徐溥,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新君非但没有重用徐溥反而是倒用。
此次翰林院出现空缺,正是朱佑樘将徐溥的翰林学士给去除了。
若自己苦苦熬上数十年,结果新君像朱佑樘那般对付帝师,那么自己的隐忍岂不是白熬了?自己这位天之骄子岂不可白白耽搁了大半生?
徐元概当即一愣,却没有想到杨廷和如此对待他的一番好意。
“好,好,咱们不谈官场!徐兄,你休怪再提!”孙杲给徐元概使了眼色,急忙站出来打圆场道。
朱麒亦是不希望跟杨廷和闹翻脸,亦是急忙表态道:“介夫兄,今晚全都依你!”说着,对另一边的紫衣姑娘道:“还愣着做甚,快给杨大人夹菜!”
杨廷和看到送到嘴边的鸡腿,顿时又生起了一阵烦闷。
“杨大人,这五花肉又脆又香,还请尝尝!”青竹姑娘注意到杨廷和的反应,当即急忙夹起一块五花肉送过来道。
杨廷和张嘴吃下送到嘴边的五花肉,刚刚咀嚼几下,发现确实又脆又香,烦闷的心情顿时稍微好转。
啪!
朱麒一拍旁边漂亮姑娘的肥臂,便得意地怂恿地道:“你亦过去给杨大人喂菜,但不许用筷子!”
这个姑娘二十出头的模样,但早已经是深谙此道,便扭着大屁股走了过来,而后一把搂着杨廷和的脖子坐到杨廷和的大腿上。
在酒精的刺激之下,杨廷和亦是将一直以来的克制抛于脑后,当一个樱唇叨着肉送来亦是毫不客气地迎了上去。
“梅花虽好,浪影溪桥,燕子多情,空巢村店,我仔细想将起来,世间多少佳人才子,不能成就凤友鸾交……”徐元概拿着筷子敲击着碗盘,亦是为着大家助兴地道。
孙杲已经将一女抱在怀中,却是带着几分醉意地道:“你这曲调太文气了,且听一听我的十八摸……”
啊!
不要!
别过来!
几个姑娘倒是配合,面对孙杲等人咸猪手,当即在这个小小的雅间四散逃窜。
杨廷和的酒量其实是最差的,在几杯酒下肚后,加上频频有姑娘主动投怀送抱,亦是在这里开始释放天性。
对他们而言,而今无疑是真正的盛世,至于改革完全是脱裤子放屁,而强军更是白白浪费国帑罢了。
夜已深,早已经过了宵禁时分。
教坊司作为国字号,这里的占地很大,而房间更是多到数不胜数,每晚都有大量的官员或勋贵子弟留宿于此。
杨廷和等四人不仅做到不醉不归,而且是醉倒不归,却是各自姑娘的掺扶下进入房间之中,而后又是哭闹出传出。
次日上午,阳光明媚。
这里早已经是曲终人散,正当很多人还在梦乡中,一具盖着白布的女尸从教坊司中抬出,仿佛抬走一个物件一般。
顺天府衙来人勘察案发现场,仵作原本还要对尸体进行认真检查,进来的中年推官却是挥了挥手道:“好了,到此为止!”
“李推官,卑职还没有验尸,这不符合流程吧!”仵作听到这话,当即便是惊讶地道。
李推官已经在官场多年,却是瞥了这个老仵作一眼道:“亏你还在顺天府呆这么多年,有些案子要好好查,但有些案子只要走个流程!这是府尹大人的交代,你是要违抗府尹大人吗?”
“小的不敢,这便以自缢上报!”仵作得知是府尹大人亲自交代下来,当即知道案子牵涉到大人物或大人物的子弟,便是急忙表态地道。
只是这阳光越是明媚,它的阴影便越是深幽难言。
紫禁城,乾清宫。
朱佑樘虽然身居京城的中央,但京城仿佛离自己很远,特别一些人与事跟自己似乎全然没有关系。
自从他明确想要惩治武勋集团,相应的情报便多了起来,有关武勋及武勋子弟的动态会由东厂送到案前。
虽然后世的人都很迷信锦衣卫,但这个机构塞进来太多文官子弟和武勋子弟,用来监视京城百姓还是很好用,但用来调查武勋集团恐怕就没那么好用了。
“陛下,昨晚教坊司死了一名官妓!这个官妓名叫兰香,年仅十七,在抚宁侯朱永的嫡孙朱麟房间中自谥。经东厂调查,杵作尚未开始尸检便草草结案,所以便秘密派人尸体,发现死者香兰脖颈处有两处勒痕!”刘瑾负责筛选重要的情报,当即便念出有关朱永的嫡孙朱麟的情报道。
朱佑樘正在处理奏疏,只是听到竟然出现如此离谱的事情,便是惊讶地道:“顺天府衙岂敢如此儿戏?是谁给他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