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萍领着裴俊进入皇宫，入了承天门，又过了金水桥。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天枢殿外。
“你在想什么？”慕容萍开口问道。
“嗯？”裴俊指了指自己，奇道：“你在跟我说话？”
慕容萍朝他翻了个白眼。这附近除了他们俩就没别人。她不跟裴俊说话难不成在跟鬼说话？
“等会见到陛下，切不可多言。只管应了就是了。”
裴俊随意的“嗯”了一声，却不知他自己究竟听进去没有。
天枢殿是楚君曜修行办公之所。楚君曜不好女色，后宫嫔妃也不过三四人。登基十余载至今仍无子嗣。朝中大臣们纵然心急如焚，可楚君曜倒看得很开。生儿育女，哪有长生不老来的自在？
天枢殿外站着一名老太监，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两名年轻的小黄门。见慕容萍来了，老太监向他躬了躬身，微微一笑：“慕容大人还真是片刻都不愿耽误。这么早便到了。”
这位孙公公是楚君曜身边多年的老仆了。楚君曜幼时还是东宫太子时便侍奉于他。因此对他极为信任。更难得的是，孙公公为人和善且人缘颇好。朝中大小官员们见到他，多多少少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慕容萍向他颔了颔首，问道：“劳烦公公在此恭候。陛下可是起了？”
孙公公说道：“大人来的正巧。陛下适才刚洗漱完毕，如今正在里面用早膳呢。”
慕容萍一听，点了点头。“既如此，我等便在殿外恭候片刻。”
孙公公将目光转向慕容萍后的裴俊身上。眼神中透露出一抹耐人寻味。
裴俊原本一言不发的站在殿外等候传唤。此时却被他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朝孙公公抱拳拱手道：“孙公公，别来无恙。”
孙公公稍稍探近些脑袋，微微眯眼，然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侯爷到了。多年不见，咱家老眼昏花，一时未认得出来。”
“诶。”裴俊忙纠正道：“孙公公莫非忘了。裴某早已被削去了爵位。‘侯爷’二字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孙公公似笑非笑道：“侯爷不必介怀。毕竟是迟早的事。早喊晚喊又有何区别呢？”
裴俊心中一动，暗暗瞥了眼一旁的慕容萍。此时慕容萍双手抱胸靠在柱子前，双目微阖，闭目养神，似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正思忖间，天枢殿内忽然走出来一位小太监。孙公公见了来人，皱眉道：“小多子，你不在里面伺候陛下用膳，出来做什么？”
小多子讨好般的笑了笑，对孙公公道：“回总管的话，陛下听见外面动静，特意让小的出来唤两位大人进去呢。”
“哦？”孙公公若有所思，继而对慕容萍与裴俊道：“既然陛下传唤，二位请吧。”
“有劳孙公公了。”慕容萍说罢，整了整衣衫，稳步踏入殿内。裴俊再度朝孙公公抱了抱拳，然后紧随其后。
大殿之中，楚君曜身着龙袍坐在案几之后。在他的面前摆放着几碟简单的膳食，大部分都是素斋。自打他沉迷于求仙问道后，每日的膳食里便少有荤腥。
慕容萍率先一撩长衫下摆跪下。而裴俊迟疑片刻后，默默地跟慕容萍一起跪了下来。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君曜命人将龙案上的碗碟收拾走，朝他们抬了抬手，说道：“二位平身吧。”
“谢陛下。”
楚君曜今日看起来心情颇佳，脸上甚至挂着几许笑意。
“此番回京一路艰辛，有劳慕容爱卿了。”
慕容萍拱手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楚君曜点点头，继而紧紧的盯着裴俊。
裴俊知道楚君曜在看着自己，他却没有想抬头的意思。双方谁也没有先开口，君臣二人就这样以一种很莫名诡异的气氛僵持着。
良久，楚君曜开口道：“行翌，将头抬起来。”
裴俊闻言，乖乖的抬起头，直视着楚君曜。
君臣分别六载，这六年来楚君曜在宫中深居简出，养尊处优。样貌几乎没太大改变。而裴俊却因遭逢家门巨变，自此一蹶不振，明明年岁比自己还小，可乍一看却比自己老了许多。
昔日随父前往偃月关救驾，斩将夺旗，冲锋陷阵的少年，那是何等意气风发。可当楚君曜看到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行翌，你老了许多。”楚君曜淡淡道。
裴俊说道：“回陛下，臣今年已有四十了。”
楚君曜轻轻叹了口气：“朕还记得当年太皇太后七十大寿，你父亲带着你进宫。那时的你虎头虎脑，眼睛里满是朝气。也就是在那时候，你与朕在御花园不打不相识，让朕记住了你。”
裴俊哂然一笑，往事不堪回首。这些陈年琐事早已被他忘得差不多了。
“陛下命人千里迢迢前往扬州，召我进京，为的就是说这些？”
楚君曜语气一滞，终是无奈一笑。“你啊，脾气一点都没变。”
他微微坐直身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来的途中想必慕容爱卿已向你说明原委了。如今前方战事不利，接连受阻。现困守孤城，进退不得。为今之计需火速派军北上支援。这领军之人朕思来想去，纵观朝中能征善战者，皆年事已高。唯有行翌你正值壮年，可担此重任。”
裴俊闻言，无奈道：“陛下说笑了。草民乃是戴罪之人，早已被陛下削职还乡，永不录用。这领军之任，陛下还是另择他人吧。”他有意将“草民”二字念得重了些，语气中尽显讥讽之色。
楚君曜并不意外裴俊的反应。当年裴家落难，其中的孰是孰非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裴俊心有怨念也是理所应当的。
“朕知道你心中有气，只是有些事情朕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陛下乃一国之君，为一己私情，却将我裴家满门下狱，险些尽数刺配琼州。这就是陛下所谓的身不由己？”裴俊情绪忽得激动起来，甚至于嗓门也大了许多。
一旁的慕容萍暗叫不妙，暗暗扯了扯裴俊的衣袖，示意他注意些分寸。
楚君曜脸上并不见脑。他朝慕容萍挥了挥手，淡淡道：“慕容爱卿，朕与行翌有些话要说，你暂且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慕容萍心领神会，朝楚君曜拱了拱手后又看了眼裴俊，随后慢慢的退出大殿。
慕容萍离开后，大殿之中只剩下楚君曜和裴俊二人。
楚君曜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从龙案后踱步而出。他的龙袍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走到裴俊面前，看着这位曾经的旧友。
“行翌，对于裴家的事，朕欠你一个解释。”
裴俊沉默不语。
楚君曜见状，也不气恼，继续说道：“当年裴家势大，手握军权，威望过重。朕那时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朝堂上幽王余孽尚存。诸多势力暗中勾结，朕不得不出手制衡打压，以保朕之皇位。”
裴俊双目微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你父靖平公乃先帝托孤重臣。朕自当对他委以重任。只叹靖平公性情太过执拗。朕多次招揽于他，希望他能为朕所用。可他却一次又一次拂了朕的心意。”
说到此，楚君曜浓眉一挑，冷声道：“手握军权，却不尊皇命。统军在外，却自行其是。靖平公忠心耿耿不假，但他究竟是忠朕，还是只是忠我大楚？”
“裴家虽无反叛之心，可却有令朕不安之权势。行翌，换做是你，你又当如何？”
裴俊听闻此言，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满是嘲讽之色：“陛下口口声声说为了大楚江山，难道将我裴家昔日功臣置于死地，就是陛下巩固皇位的手段？那陛下这皇位，坐得可安稳否？”
楚君曜微微摇头，“朕从未想过加害裴家。锦山一战，你父亲为国捐躯，朕也着实痛心。朕若真想将裴家斩草除根，当年也不会将你下狱后再行赦免。让你一家平平安安返回扬州。这其中文武百官为你求饶是不假，但朕又何尝不是想借坡下驴，给你留条生路呢？”
裴俊冷哼一声，“陛下说的这些场面话，可换不回那些年在锦山死去的将士们的冤魂。”
“朕知道，所以朕想补偿你们。权当是朕对六年前自己的一个赎罪了。”楚君曜目光坚定，“今次北上支援，只要你能凯旋归来，朕许你裴家恢复旧日荣光，官复原职，且朕会下旨为裴家昭雪。还你一个公道。”
裴俊依旧一言不发。楚君曜说的这些条件，并没有听到他想要的答复。所以他还在等。
“行翌！”楚君曜见状，拉着裴俊的袖子，诚恳道：“你若还有所求，只管直言，朕绝无不准之意。”
裴俊抬起头，直视着楚君曜，说道：“臣别无所求，臣只求陛下一件事，只要陛下答允，臣便接这领军之职。”
楚君曜大喜：“行翌快说，朕准了。”
裴俊淡淡道：“臣只求陛下将一人交付于臣，由臣发落。”
“何人？”
“长沙王——楚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