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云层漏下天光。
窗轩在清晨的寒风中摇摇晃晃。
茶盏里的清酒已经见底,顾妙音已经走一刻,红绸和苗千机却还陷在各自的深思里久久未能平静。
许久后,苗千机抬起头,怔怔看向红绸,红绸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我走了。”
“红绸。”苗千机蹙眉,一把抓住她的袖摆,“你被仙仙说服了吗?”
红绸看着她不语。
苗千机又道,“如果仙仙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公子,公子……”
红绸摇头,“阿苗,你又焉知公子不知内情?”
“不会的!”苗千机紧紧握拳,眼里满是执拗,“不会的!公子不会的!红绸,你为何不信公子?!北荒之事定是月眠瞒着公子所为,该死的是月眠,我要去杀了她!”
红绸又叹了一声,“阿苗,我从未怀疑公子。”
“那你为何……”
红绸转头看向桌上的三只茶盏,神情复杂,“阿苗,你有没有想过?仙仙才是与这件事置身事外之人,她是晋人,苗域如何与她有何干系?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但她却回来了。”
苗千机神色倏地泄了气,“我知道。可是……”
红绸打断她,“仙仙既为公子而来定不会害公子,我只信这一点便够了。”
“我并非不信仙仙,我只是不能接受族人被如此坑害,我现在恨不能将月眠所做之事公之于众,让她受到应得的惩罚。”一说起月眠,苗千机心中便不自觉涌出满腔恨意。
红绸摇头,“错了。”
苗千机愕然,不解看着她,“什么错了?”
红绸苦笑,“阿苗,害死那些族人的不是月眠,我们每个人都是刽子手。这世间本没有月眠,是苗域旧制的腐败和弱懦纵容了月眠向魔生长。”
顾妙音曾经提醒过她,如苗域这般遇事只会牺牲退让,极有可能喂养出一个恶魔。那时她还半信半疑,但万万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比她们揣测的还要糟糕一万倍。
古域毒瘴早已被破,北寮荒山竟还有一座千人炼蛊池,族人的血供养着从古域里出来的邪蛊……
这些若非顾妙音亲眼所见,亲口所说,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月眠资质平平,如不是族人这些年以天材地宝人蛊供奉,以她的能力就算再给她一百年也不可能突破八境。
但仙仙方才告诉她们,她曾在月眠身上感受到了九品之力,也就是说,现在的月眠极有可能已经达到了九皇武尊的级别。
开启古域只需八境,而苗域为月眠提供的肉蛊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突破九境,所以真相只有一个——月眠为了一己私欲将族人斩杀,以邪祟之道修炼养蛊池,她就是凭着古域源源不断的邪蛊突破了九境。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多么可笑,苗域倾尽全族心血寄予的希望最后竟成了恶魔。
红绸现在只恨自己清醒的太晚,大错已铸,覆水难收。
闻言,苗千机再次陷入沉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简陋的草堂里,只能用树叶蔽体的姑姑们,红绸说的对,月眠会如此苗域所有人都有责任。
“那公子呢?”她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她同长生一样总觉得隐瞒便是背叛了谢灵毓。
“仙仙说公子会有危险,红绸,若是这样我们不是更应该告诉公子吗?如此公子才能早些筹谋。九境于我们是登天之难,但于公子也不过反掌之间。”
红绸思忖了片刻,缓缓道,“阿苗,我信仙仙。还是那句话,她本可以不回来,但她回来了。”
苗千机凝眉不展,轻轻松开红绸的袖摆,“我还不知道,我要再想想。”
红绸并未强求,一如当初顾妙音劝说她时也从未强求,有些事勉强不得。
她轻拍了拍苗千机的肩膀,温声道,“你慢慢想,我先回去了。”
眼看红绸已经走到门边,苗千机忽而想到什么站起身叫住她,“红绸。”
红绸脚步微顿,侧身看向她。
苗千机回头看了看桌上的酒盏,神情温暖,“若你想喝酒了,随时来找我。”
红绸眸光怔愣片刻,复儿会心一笑,心知苗千机这是在担心她。今日提酒来虽是为了遮掩,但更多是因为她想喝。红绸勾着嘴角,很是随意摆了摆手。
“走了。”
清晨微亮,山间还没什么人。
红绸脸颊微醺,慢悠悠走在满是晨露的野草小径。
忽然,不远处传来男女调笑的嬉戏声,红绸脚步一顿,目光微微凝结。
崔承业被围在一堆花团锦簇的少女中间,他喝了不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眼神迷离晃荡看谁都深情,惹得少女们又羞又含情。
瞧这样子是夜宴刚散,在美人堆里玩了一宿。
红绸轻扯了扯嘴角,站在原地不动。
下山上山的路就一条,除非现在她转身跳进草丛里,否则避无可避。
但目睹眼前此景,她也不想避,苗域就这么大,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崔承业像只没骨头的男蛇东倒西歪,美人们热情伸着玉手,眼看要把人接住他又不着痕迹摇了回去,真是浪荡地雨露均沾。
美人们被他逗笑,捂嘴笑出铜铃音。
“红绸大人!”
忽然,有眼尖的瞥到了红绸,连忙收敛笑容,恭恭敬敬拜揖。
听见红绸二字,崔承业迷离的眼波顿然一僵,抬头看向前方。
红绸穿着一袭红纱短襟,半露的胳臂上挂着蛇形臂钏,额前点着灵蛇花钿。
她的眼眸微微醺,又艳又冷。
崔承业一下丢了魂,呆愣在原地。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异域风情。
围簇在崔承业身边的少女不觉都收了笑,恭敬端着身子向红绸见礼,“见过红绸大人。”
红绸淡淡颔首,若无其事扫了崔承业一眼,不等她开口,便有少女笑着道,“大人,这位崔公子是主上的贵客,寨主们叫我们好好款待。”说着便主动让出一条道。
苗域的女子热情起来,寻常郎君未必招架得住,不过这厮经常在红被里打滚,也不用她多操心。
红绸懒得再看,目不斜视与崔承业擦肩而过。
两人并肩时,崔承业才恍过神,想伸手去拉她但已经勾不到了。
崔承业转过身,盯着红绸的背影,眼里的暗涌被彻底搅翻。
少女们不懂他眼里的深意,见他怅然若失魂不守舍便笑着打趣道,“崔公子莫不是瞧上了红绸大人?”
崔承业笑了笑,迷离的眼眸越发深情,“她也叫红绸?”
“是呀。但崔公子可能要心碎了,红绸大人是主上暗影,又是咱们苗域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呀~可不好亲近。”
崔承业转过身,冲着说话的少女懒懒一笑,“怎么会?”
他的红绸可乖了,最好亲近了。
……
寒风簌簌,摘星阁的阆苑里,侍女们已经换上了带绒毛的厚夹袄正在回廊下整齐有序忙碌着。
天刚亮,银铃便与一众侍女从主殿内退了出来。
滕娘看着银铃手里捧着的黄金香炉,低声问道,“如何?主上昨日睡得可安稳?”
银铃回头看了一眼主殿,避过身子小声道,“眼下主上正在窗下看书,瞧着精神尚好,不知是何时起来得。”
滕娘面露担忧,“这半月来,主上胃口一直不见好,若是夜里再睡不好恐怕身子会撑不住,安神香你可得仔细些,切莫出了差错。”
事关谢灵毓,铃音自然不敢马虎,连忙应下。正欲退下,忽而想到什么,神情欲言又止。
小丫头藏不住事,滕娘一眼看出,温声道:“还有事?”
银铃点点头,“姑姑,我今日清点库房发现萤石整整少了三箱,那可是珍品东珠,这可怎么办?”
滕娘脸色微变,“怎么会?三箱萤石足足有三千颗,且不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主上眼皮子底下打算盘,就算真的要偷宝库里多的是黄金珠宝,那贼人偷萤石做什么?”
说罢,滕娘好笑觑了铃音一眼,“你这丫头是不是记错数了?”
铃音顿然有些不自信了,因着主上喜爱用萤石,库房里的萤石囤了上百箱,相比起被偷的确是她记错数的可能性比较大。
见银铃低着头不说话,滕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行了,这段时间主上心绪不佳,累得你们也提心吊胆,今日姑姑便做主放你一天的工,回去好生休息,切莫再犯糊涂了。”
“多谢姑姑。”银铃微带赧色,弱弱道。
“谢什么?”滕娘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黄金香炉,“去吧,剩下的便交给我了。”
银铃满怀感激冲滕娘盈盈一拜,语气欢快了不少,“嗯。有劳姑姑了。”
*
摘星阁内。
谢灵毓靠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皮发黄的古册,他看得很入神,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顷,滕娘捧着黄金瑞兽香炉慢悠悠入殿,她先是抬头看了谢灵毓一眼,见他完全没有在意,便半跪着腰身将香炉放在书案上。
白烟袅袅,于窗下生烟。
“公子……”滕娘奉上香炉后又俯身向谢灵毓一拜,请示道,“快立冬了,今日天气好,奴打算把殿中的窗纱、竹帘都撤了,今年大农桑进贡了不少毛毡缎子,拿来做帘最适合不过了。”
“你做主便是。”谢灵毓眼皮都不曾抬起,神情淡淡。
“是。”滕娘应下,静静退出大殿,没多久便带着一众侍女开始忙进忙出。
拆的拆,装的装,到了晌午摘星阁焕然一新。
“主上。”
到了午间,滕娘又端着精致的山果茶点进殿伺候。
看了一上午的书,谢灵毓眼睛也有些疲惫了,捏了捏山根偏头看向窗外。
锦锻雅致,衬得阆苑更加诗情画意。
滕娘将茶点摆好后,又跪在书案前拨弄沉香。
谢灵毓抬头,神色淡然,“什么香?”
滕娘面色一惊,略有些惶恐,“是丹房今年新炼的安神香,奴见公子近日神思不展便做主换了香。”
谢灵毓,“丹房?长生送的?”
“是。”滕娘点头,小心翼翼试探道,“主上可是不喜?奴这便去换。”说罢,抱着香炉便要起身。
谢灵毓顿然觉得无趣,转过头,“不必换了。”
滕娘身形一顿,“是。”应下后,轻轻将香炉放回原位,“奴告退。”
“滕娘。”谢灵毓再次开口,滕娘立马跪回原位。
“这院里的景本君都看腻了,让人清理干净,换些新鲜的。”
滕娘微愣,新鲜的?摘星阁里的一草一木皆非凡品,这一时半会儿她上哪找比阁中珍贵又新鲜的花草?
“主上?”滕娘犯起了难,“不知主上喜欢什么样式的?”
谢灵毓神情慵懒,“便种梅吧,雪中赏梅也算雅。”
“是。”滕娘长舒了一口气,摘星阁堪比三座穹殿,虽说全部种梅要费些功夫,可总比到处去搜罗奇珍异草要容易。
出了大殿,滕娘躬身掩门,目光不由自主探向窗下之人。
年轻郎君拿起一块糕点,目光深深看着窗外的远景,他神情淡漠看不出一丝情绪,咬下糕点后慢条斯理地咀嚼,喉间滚动咽下后又立马拿起一块继续。
进食、换景。
看来主上这是想通了。
滕娘眸光微黯,慢慢垂下眼睑,扣上门扉隔绝了所有视线。
“姑姑。”
几个小侍女见她从主殿出来,纷纷围上前,“主上有何差遣?”
滕娘转身看向侍女们,嘴角荡出温柔的笑意,“姑姑要下山一趟,你们在殿外守着,仔细些?”
小侍女们点头,“知道了。”
滕娘下山便去了守山前殿拜会大农寮寨主布泽,摘星阁虽只有一殿,但占地大小比之三座穹殿更甚,谢灵毓要种梅林,只怕没有十万株根本铺不满,故而滕娘特意来找负责农事的布泽相商。
布泽一听自家主上想赏梅,二话不说便将此事包揽了下来,两人又相商了一些栽种细节,足足聊了近乎一个时辰,茶水都添了三回总算把事情商量好了。
滕娘在苗域虽无实权,却是谢灵毓跟前人,布泽对她也是礼遇有加。两人寒暄数回,布泽又亲自送滕娘出殿。
刚出守山前殿,碰巧遇见巴潘迎面回殿。
“诶,这不是巴潘吗?还以为这老小子住在北山了,今日怎么回来了?”
滕娘眸光微黯,抬头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