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念明坐了下来,随手倒了一杯茶递给火曜:“坐吧,自打回来后,就没有和你好好的聊聊。”
“念明掌柜客气了,今日城内要务繁多,火曜先行告辞。”火曜微微一笑,抱拳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走。
“连半刻钟都不愿意跟我单独待在一起,是因为仍然心中放不下,所以无法面对,又或者是因为你心中有了霍家三娘子,所以不愿她误会?”
念明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火曜脚步一顿,好一会,转过身,看向金念明。
金念明正含笑看着他,手里依然端着一盏茶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
火曜抬手接了过来,在她身边的黄花梨雕花嵌螺钿八仙椅上坐下,轻品了一口:“念明掌柜当年曾教我做人,要懂得——断舍离,方能得自在,尤其是我们这种道不清是江湖人,还是朝廷人,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所以你走后,承蒙您教导,这些年我过得很自在。”
念明端茶的手微微一顿,他这是在告诉她,因为断舍离,他做得很好,断了对她的念,舍了对她的情,离了对她的意?
她心中忽地百味杂陈,慢慢垂下眸子,眼底有微微的潮润和湿意。
嘴里原本香馥的铁观音忽然便涩意难挡。
她慢慢地将茶咽下去,再抬起眼看着慢条斯理喝茶的火曜,轻叹一声:“你啊,是长大了,性子倒是还如之前那般的倔。”
这一声“长大了”忽如羽毛一般落在火曜的耳边,他手上动作一顿,语气也柔软了些:“人,总是要长大的,也总是……要老的。”
他有些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掩不住的感慨。
见他声音柔软了些,金念明眼底眸光微闪:“你,既是离了我,那可是把情谊留在了霍家三娘子身上。”
她见火曜脸色又冷了下去,便顿了顿,补充道:“我知这是你的私事,但是即便你我不再是……但我总是看着你长大的前辈,只想知道你现在与霍家三娘子在一起可幸福,这当不算过分罢,若是你过得好,我这也是放心了。”
火曜顿了顿,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是在走神,但是一瞬间脸上出现的复杂神色,却被金念明收在眼里。
那一刻,他眼底的忧、喜、烦、憎……都交织成难以形容的表情。
金念明唇角浮现出一抹黯淡的笑,抬手朝他比了比:“好了,我看懂了,你不用说了。”
火曜一怔看,看向她:“你……。”
“你到底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你是什么样子的性情,这世上怕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哪怕是现在你心上的那个姑娘。”金念明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听我一句,你若是火,也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味真火,炼化坚铁邪气,淬炼人间神器,但霍家三娘子却是天山的野火,烧得肆无忌惮,你们虽然都是火……怕是难融难合。”
火曜沉默着,眼底却有了冷意:“我与她的事情,便不劳念明掌柜你多言了。”
说罢,他撂下了茶盏,便要走人。
“等等!”金念明也梭然站了起来,拔高了声音。
火曜到底顾及她的身份,还是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道:“不知念明掌柜还有何指教,若是些与公务无关的,我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
金念明走到了他身后,眼底波澜微闪:“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记得我教过你别人的话,你要慢慢听,才能听得明白其中深意。”
火曜一言不发,径自向门外而去。
这次金念明没有再阻止他,只是负手而立,淡淡地道:“炉中火若是想要与野火相融,只能抛却过往一切自己,从天上仙炉倾入人间,否则,迟早殊途。”
火曜面无表情地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外,所有火曜部的人马立刻跟上。
茱萸端着点心从房子里间走了进来,搁在金念明身后的小桌上,她看了眼门外,很是愤愤地哼了一声:“火曜星君,如今真是翅膀硬了,以前何曾敢这么跟您说话,那天山魔女当真是蛊惑人心的妖物不成,迷得一个两个都五迷三道的,明明是不知廉耻的荡妇,还人人说她们真性情。”
金念明却微微颔首,轻叹了一声:“不必如此诋毁霍家三娘子,她确实是个爽快性情中人,只是啊……却不知怎么偏偏看中了火曜。”
茱萸忍不住奇道:“掌柜,我怎么听你这话怪怪的,倒是觉火曜星君配不上她,若是如此……。”
后半句——“您自己却看上看了火曜星君,岂不是在说您自己不如霍三娘?”茱萸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倒是金念明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下:“你啊,还是年纪太小,到了我这年纪,便会知道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合适不合适,如果彼此间性情不合,再多的情意都会被对方身上的刺扎得千疮百孔。”
茱萸似懂非懂地歪了下脑袋:“哦……。”
“算了,我看我是说了也白说,不要说你这把年纪不懂得,火曜他如今这个年纪了,他这些年身边也不曾缺过红颜知己,他又能懂得多少呢?”金念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里有些难以言明的感慨和无奈。
茱萸抿了抿嘴唇,左右见无人,便低声道:“您且不管火曜星君懂多少,您之前吩咐属下做的事情,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您真的要这么做么?会不会太……。”
金念明抬手挡住了她的话:“去罢,不必多说。”
茱萸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金念明走上了楼,推开茜纱窗,看向火曜离开的方向,唇角浮出一抹复杂的笑。
“人心的枷锁啊……。”
……
“星君,咱们出来的时辰比预计晚了点,如果要按时赶回去和木曜星君交班,要改重水巷子才行。”走了好一会,跟在火曜身后的一名的武卫上前在他身后低声道。
心事重重的火曜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环顾了四周,发现他们就站在重水巷子口,他微微蹙眉:“嗯,但也不可只顾赶着交接,你我兵分两条路,你我各自领一半人,我走近路赶去与木曜星君交班,你们按原路去就是了,不要有疏漏。”
方才与金念明一番说话,倒是把时间都耽搁了。
“是!”那武卫抱拳领命,带着一队人马与火曜分开两头行事去了。
火曜便领着另外一队人马从重水巷子穿了过去。
他知道过了重水巷便是穿云街,接下来转过牧牛巷,很快就能回到琴家秀坊交班。
只是他才穿过了重水巷,便忽然发现了一个眼熟的窈窕人影。
他脚步一顿,向那个人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
刚才……
那熟悉的人影,这几年,他抚摸与拥抱的次数太多,像一把钩子,钩在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
霍三娘?
他记得昨日欢好完了,他问过她今日打算去哪里凑热闹,她与他说的是会去东海院挑选些新的胭脂。
但是……穿云街这里离东海院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她买胭脂买到了专卖古玩玉器的穿云街来了?
火曜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但是……
也许,她是买完了胭脂,来这里有些事儿?
“星君?星君?火曜星君?”身边忽然传来其他武卫疑惑的声音。
火曜蓦然清醒过来,随后他眉心紧拧——
罢了罢了,她做什么,与他有什么干系?
火曜摇摇头,转身便领着众人向着自己应该去的方向而去,与霍三娘背道而驰。
……
一刻钟后
“该死的,我他娘的到底在做什么?”火曜站在一株大树后,忍不住扶额转了几圈。
抛下正事儿,来跟踪一个女人?
随后他又忍不住一咬牙,继续向那一栋极为华丽的楼里走了过去。
“客官,欢迎光临金石书斋,我们是云州最大的古玩玉器铺子,您在这里不但可以寻到心水的古董金石之物,我们还为购买的客商提供免费休息的雅间,供您好好地赏玩宝物,包吃、包喝、累了还能包歇息,保管您宾至如归!”
一名迎客的小二一见火曜进来,就看出他身上的东西虽然不是金灿灿的华丽,却都是顶尖的好东西,立刻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火曜点点头,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周围,他当然知道金石书斋的名气,这店铺占地极大,当初是一处快要经营不下去的客栈,后来被三爷收了,交给底下的掌柜来打理,乃是琴家的产业之一。
但是对外倒是无人知道这里是琴家的产业。
火曜看了眼掌柜,微微一笑:“我是您家掌柜约好的客人。”
说罢,他把一只玉牌在那小二面前亮了一下,那小二一看那牌子,越发地显得殷勤:“是,是,贵客稍等,喝茶,我这就去请掌柜。”
虽然小二并不知道火曜的真实身份和金石书斋的幕后主人,但是他知道掌柜说过有这块玉牌子的都是贵客、大客户!
不多时,火曜便被那通报完毕的小二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直接进了金石书斋掌柜的雅间。
“不知道星君来访,小的有失远迎!”那中年掌柜打发了小二离开后,对着火曜抱拳恭敬地行礼。
“不必多礼,木掌柜,我此次来,是想请你查下你店里的客人有没有我想要找的人。”火曜虚扶了那掌柜一把。
那掌柜一愣,顿时肃整了脸色:“星君请说,这里每间包房都在我们的监视下,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火曜见状,情知他已经是误会了他是为了公务在查什么,顿时有些心情复杂,但脸上他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嗯,不必打草惊蛇,我要寻的是一名女子,方才我看她进了你们店里,不知她是来这里看什么古物?”
那掌柜点点头,又拉了下手边的小小金玲。
不一会便有几个小二都进了门,那掌柜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那几个小二便转身都出了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火曜心中又是烦躁自己的失常,又是想要干脆立刻离开,正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此时,一名小二抱着个册子进了门,对着掌柜和火曜恭敬地抱拳:“回掌柜,您要查的那位姑娘却是我们的客人,不过她不是来看古物的,她是来赴青花厢房里苍云派的少掌门约的。”
此言一出,火曜还没有琢磨出味道,就看见金石书斋掌柜的脸色很是古怪,或者说暧昧。
他心中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问:“这个苍云派少掌门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掌柜看着火曜,便神色异样地笑了笑:“那少掌门年少俊美,是个金石之物的爱好者,更是个挥洒千金博红颜一笑的风流人物,每每来我们这里鉴赏购买古玩,都会有不同的美人赴约,有时候是青楼花魁,有时候是江湖女子。”
那小二也嘿嘿诡笑:“总之每次包房不到第二日,门是不会开,总是美人和古玩宝贝一起鉴赏,很是会享受人生。”
“若是您要监视那女子,我与您再开个上等的包房,不到明日,怕她是不会出门的。”掌柜殷勤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