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拉着裙摆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含笑道:“陪您参观我们的绣房是我的荣幸。”
随后她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眼附近,却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只能心中暗自嘀咕,这位胖乎乎的加尔文使节阁下只怕不是什么东西咬了,而是被猫儿挠了。
不管如何,她也不敢再让加尔文抓自己的手,一来某只猫儿不知躲在哪里生闷气,二来虽然洋人礼节本来就和大元的人不太一样,但宫少宸盯着加尔文握她手的目光颇有异样的。
她大大的黑瞳微微一沉,转身陪着加尔文进入绣房前,干脆转头对着宫少宸轻嗤了一声道:“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向外头传言我勾引了使节大人,赢得了这一盘大比之局。”
她这一句话没有压低音量,甚至将音量抬高至包括廉亲王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宫少宸瞬间弯起丹凤眼,目光有些阴沉地睨着她,随后轻笑了一声,不可置否地道:“小女郎,你真是聪明过了头,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楚瑜轻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说是么?”
随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搭理宫少宸,陪着那西洋使节进了绣房。
看着楚瑜认真地陪着加尔文观看绣品刺绣的过程,又与他简单解说,神情专注而淡然,仿佛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了千百次一般。
那一刻,那少女看起来脸上似散发着与她平日里那些痞气儿全然不同的沉稳与……光芒,竟让人移不开眼,所有人,甚至湘南绣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那个少女告诉了他一个词,这叫做——专业。
精专敬业,是为专业。
楚瑜的大胜,除了终于赢得了来自各大绣行的人尊重与认可,江南绣行的行主们终于对这个少女的机巧心思与手腕彻底敬服之外。
她这一套东西更吸引了绣行的行主们的注意与兴趣。
善工者,未必精于工机。
这是一种奇特的理念,彻底刷新了他们对工绣的认识。
更不要说天工绣坊里的人,楚瑜的成功,他们与有荣焉,更要紧的是楚瑜答应会劝服琴家绣坊为他们出面主持公道。
以琴家在行当里泰斗的地位,从此天工绣坊再不会低人一等,只能被供货商和收购商人压榨得痛不欲生,贱卖心血手艺。
从吴老儿到五进胡同里的黄毛小儿,都已经将楚瑜视为救命恩人。
待各种参观讲解完毕之后,楚瑜将兴奋的加尔文等人带到了金姑姑的面前,让他们一起商议后续商事,那并不是她的专业,她更倾向于让专业的商人去处理。
看着金姑姑对自己投来赞许的笑容之后与加尔文等人一起去了另外的房间,楚瑜终于松了一口气,瞅了眼绣房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的各大绣行行主们。
他们那热切的目光简直让楚瑜觉得自己像一块肥肉,就等着被瓜分,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寻了借口,打发了逸哥儿去应付那些人,随后便叫上一边蹲在房梁上打瞌睡的霍家姐妹溜到后院去休息了。
天工绣坊后院也经过了改造,虽然没有银钱去捣腾什么花草,但却比之前脏乱差的无序看起来清爽干净了不少。
“我说,你脑子里都什么东西呢,怎么能捣腾出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霍二娘歪坐在石桌上翘起雪白的大长腿,朝着不远处蹲守暗处的水曜方向摆了个性感惑人的姿态。
水曜甩了手帕,直接转了个背,娇哼一声不去理会她。
楚瑜一手撑着脸,一手揉着自己发酸的小腰,懒懒地道:“这算什么,若是真有能耐的人,倒腾出的绣机能一日里绣个上千幅绣品也是有的。”
“真有这种东西,那可是匠神鲁班做的了!”霍三娘搁下手镜,惊讶地看着楚瑜。
楚瑜淡淡地一笑:“只是那些都算不得精绣而已,真正的好绣品,还是要手工制作的。”
哪怕是后世的电脑绣,都依然达不到手工绣品的华丽与精度。
她运用前生所学的工业知识参与了这一次产线改造,对绣之一道终有所悟。
有些事便可举一反三,譬如——且不说丝绣里用的桑蚕丝不经拉,后世的机绣多采用非天然的绣线制作,光是色泽光彩流动之上就输给了桑蚕丝的柔软细腻。
即使用上了桑丝,但刺绣是一门技巧,更是一门艺术,惟有眼力、心力之合,方得一幅灵动精美之上品,岂是那些死板的机绣能成?
她前生对刺绣虽然了解不多,但终归是女儿家,哪里有不喜欢锦衣华裳的,那些买不起的昂贵高定华衣,哪一件手工制成?
“你懂得可真多呢。”霍三娘听着,忍不住摇头,随后有些好奇地问:“是了,你哪里来那么多钱让吴家老头儿去改造天工绣坊?”
她跟着楚瑜这些日子,哪里能不知道她就是个财迷儿,金姑姑给的那十两金子早换成了银票,每月也只给她们姐妹一人发个十两卖命钱。
想当年,她们姐妹两随便在男人口袋里一掏就是上千两的银子,如今却沦落到领十两银子度日的凄惨地步。
楚瑜这丫头怎么会忽然出手那么大方?
却见楚瑜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了两个银锭分给她们:“没啥,就是上回大比,我赢了点儿小钱,发了点横财。”
霍家姐妹皆是一愣,还是霍二娘瞬间反应过来,瞪大了媚眼:“卧槽!你……你上一回大比的时候你在那些地下银庄的赌局买了你自己?”
楚瑜摸着自己的荷包,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没错,我把金子全押了我自己输,呵呵呵呵!”
那一天赢钱赢得手发软的滋味不要太酸爽,看琴学里那些讨厌鬼们哭丧脸不要看得太开心。
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咧!
“你……你……简直太无耻了!”霍三娘也目瞪口呆,忍不住想起那天她们还帮着这个丫头揍得上门讨债的付晶那帮子人满地找牙。
说起来,楚瑜这奸诈的丫头还真是暗地里通杀了那些人,把人家钱都兜进了自己口袋。
楚瑜摆了摆手,一脸无辜地瞪着大眼:“干嘛说得那么难听,愿赌服输,我可没逼着他们押我赢,何况我干嘛要帮着那些讨厌我,找我茬又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赢钱?”
她可是不是圣母,而是很小心眼的小人。
看着楚瑜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霍家姐妹真是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地爆发出一种诡异的爆笑声。
“说得好,你这小脾气实在太对咱们姐妹的胃口了,中原人里竟然有你这么个琵琶,真是有趣!”霍二娘大马金刀地伸手就揽住楚瑜的肩膀,心情愉悦地大笑。
楚瑜掏掏耳朵,也笑眯眯地道:“那是奇葩,不是琵琶,多谢夸奖,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我,不若以后你们的工钱都省了?”
“休想!”姐妹两立刻抱住银子塞进袖子里,转身就退出好几步,怒道:“没有银钱,怎么上小倌馆!”
三人正笑嘻嘻地逗趣,忽然一道金玉相击的悦耳男音在不远处响起:“我的小女郎原来躲在这里呢,这么多人都在找你,你却到这里来躲清闲。”
楚瑜一回头,就见着那一道艳丽的红影慢悠悠地款步而来,宫少宸身形高挑,一身宽袍大袖的华衣,举手投足间一股潇洒风流之感。
“哎呀,又是他,我总觉得妖货一身古怪,我瞅着他就不像好东西,看着就想削他丫的,还是离他远点。”霍二娘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宫少宸,随后对楚瑜道。
霍三娘也一边点头,一边摸着肚子嘀咕道:“按理说这货皮相也是顶尖的,还是咱们姐妹好的那一口风流相,若是往日里早把他剥光八百回了,但是不知道为啥看着他就觉得下不了嘴。”
楚瑜挑了挑眉:“居然连你们都觉得下不了嘴么……呵呵。”
这妖货果然浑身是‘毒’。
“怎么地不理人,你也不怕你的东西被人偷学了去,以后更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宫少宸轻摇羽扇,转眼就已经晃动到她的身边。
楚瑜淡淡地道:“订单已经在琴家的手上,你们谁若有本事自去从加尔文那里抢订单就是了,至于我的那些东西……。”
西洋人的脑筋虽然直愣了些,但有一样——信守承诺以,他们一向做得不错。
又或者说他们比较嫌麻烦,既认定了,除非供货商出了大毛病,交不出货来,否则不会轻易违约。
更何况这一次还是当着那么多官员和贵族,两国朝廷之间带有官方性质的交易。
她抬眼看着宫少宸,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老话,你们若有本事便都偷学了去,也不不可以。”
她心里明白那些作业模式会传出去,这是挡不住的,她相信就算不是宫少宸,也会有其他绣行的人想尽方法去偷学。
虽然发明和制造机器,推进工业化革命这种东西现在于她,甚至整个时代而言是天方夜谭,但是
但她更明白她那套作业模式看似简单的分工合作,实则含有许多后世工业化的学问在其间,涉及到后世的人因工程学,IE工程学里的七大改善手法,甚至六西格玛等跨国企业生产高阶管理策略。
这些东西异常复杂,岂是他们说学便能学去的。
最多有样学样,也不过是看到个皮毛罢了。
见楚瑜这般淡然自若的态度,宫少宸凤眼幽沉,随后他索性一甩衣摆,似笑非笑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含笑打量她道:“小女郎,本公子不得不承认对你还真是看走眼了,琴家到底去哪里挖出来你这么个宝贝,你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么?”
楚瑜身形微顿,垂下眸子慢吞吞地道:“我是什么人,很重要么?”
她原也不想这么锋芒毕露,或者说她在这世上活着,原本就已经觉得是个奇迹,她根本没有打算去捣腾什么穿越女的神迹,她更明白古人从来并不比现代人愚蠢,只是受限于眼界。
她已经很满意这个时代,从未想打破平静和舒缓的生活。
身怀不当现世之技,又无强权庇护,如吴老儿那般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又岂会没有自知之明。
若不是因为那一夜,她为了救火进了琴园……也不会一步步被逼上这风口浪尖罢?
如今想来,竟是脱不得身了。
楚瑜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神色黯了黯。
“不若投入本公子的怀抱如何?”宫少宸似笑非笑地凑近了她身边轻道:“你我心知肚明,九天飞雪随风清的琴神、琴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待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好?”
“待在他身边,好不了,那待在你身边又有什么好的?”楚瑜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却不禁一愣,竟似撞进一片深邃迷人的夜色之中。
宫少宸神色专注地看着她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能庇护于你,至少我愿意娶你为妻,绝不会既看了你的身子,却又没有个交代。”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竟没有一点轻浮之色,竟是难得的认真。
楚瑜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也许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心想要娶自己。
但是……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真心?”宫少宸见她似有所动,眼神微闪,将声音放低至只有两人能听见,难得的温柔纯粹,似不带一丝杂质。
她垂下眸子,轻笑了起来:“不,我当然相信你的真心,因为我相信今日此役之后,想要求娶我的人大概不会少于一打,他们都如你一般的真心。”
宫少宸一愣,微微挑眉,似很不屑:“小女郎,你怎能拿我与那些下等东西相媲……。”
楚瑜抬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宫少宸,既你是认真的,我且也与你认真点地说——你生得很俊俏,身材很好,武功很好,家底也很好,你确实比他们都强,但是……。”
宫少宸一愣,他听过无数女子甚至男子的恭维与倾慕,风月场里折花无数,倒是从来没有听过这般‘朴实’又‘直白’的赞美,还是从楚瑜这个一直算是敌人的少女嘴里说出来,这于他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
以至于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个‘但是’是什么。
“小女郎,快说但是如何?”他兴味盎然地摇晃着扇子看着楚瑜。
楚瑜笑了笑:“但是也因为这样,你比所有人都危险,都不可揣摩,更没有——真心,与琴三爷是与虎谋皮,与你又有何异?”
“危险……真心……?”宫少宸一愣,随后挑了挑眉,一脸不以为然地似想要说点什么。
但楚瑜已经率先摆了摆手,似被自己的话酸出一身鸡皮疙瘩:“行了,行了,咱们又不是没有见过对方的狼狈相,也不知道对方底细,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想得到什么,总归就两个字——没门。”
不管是藏宝图还是她今日展露的技艺,都只能让她将人心险恶看得更清楚而已。
看着楚瑜那一脸淡漠,宫少宸单凤眸里波光微转:“没得商量?”
楚瑜笃定地摇头:“没得商量。”
片刻之后,宫少宸摇晃着手里的羽扇,似很愉快地轻笑了起来:“哎呀,怎么办呢,小女郎你这有趣的小性子实在太招本公子喜欢了,虽然今日咱们谈不拢,但是……。”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了身子凑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道:“我有礼物送你哟,就当做你心中对本公子评价这般高的礼物罢。”
“礼物?”楚瑜看着宫少宸这模样,瞬间警惕起来——
这妖货会能送她什么好礼物!
十有八九又要出幺蛾子了!
“没错,礼物。”宫少宸闲适地摇晃手里的羽扇。
片刻以后,便见着两个宫家武卫打扮的人扛着一个麻袋过来,麻袋之后还有一个小丫鬟一蹦一跳地过来。
霍家姐妹却似兽一般警惕起来,手慢慢地搁在了自己腰间的武器之上,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情形。
“好啦,到了,快把礼物倒出来吧!”那小丫鬟一边开始剥自己的脸皮,一边笑眯眯地吩咐。
楚瑜先是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忽然挑眉:“小司?”
那小丫鬟一顿,速度扯下自己脸上那层薄薄的脸皮,随后小腰一扭,小鸟一般扑进她怀里,笑吟吟地抬起大眼睛:“哎呀,思春的小姐姐,你怎么这才认出人家呢!”
这才认出……
楚瑜一听这话,垂眸瞅着怀里扭股糖似的小小少年,脑海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摸着他头发的手一顿,瞬间微微眯起眼:“你是跟在柳二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宫少司立刻点头,猫儿似的大眼里一派天真讨好的笑容:“对呀,对呀,我有礼物,不,是哥哥有礼物要送给姐姐哟!”
说着,他一指那袋子,只见里面倒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来。
那女人一身粗布衣服打扮,脸色惨白,却掩不住那一身养尊处优出来的娇贵。
楚瑜望过去梭然一惊:“柳二夫人!”
“没错,这就是那个火烧你们琴家绣坊的罪魁祸首,她烧了绣坊准备逃的时候,本公子就将她捉拿了,人就送给你了,不必太感谢我。”宫少宸摇晃着手里的羽扇,凤眸含笑地道。
柳二夫人脸色一片颓然死灰,她看了眼楚瑜,又看了看宫少宸等人,最后木然地闭上眼,竟一句话也不说。
楚瑜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宫少宸,忽然轻嗤:“你觉得我是傻子么,宫大少,还是你将她送来示威?”
面前这妖货是故意的罢?
他根本不惧她们知道他才是那幕后指使者,甚至有意让她们知道他就是幕后指使者。
觉得她奈何不得他么?
宫少宸轻叹了一声,状若无奈:“小女郎,何必这般恶意揣测于本公子,本公子怎么也算是帮你挖出了琴家的蛀虫,不是么?”
“姐姐不高兴吗,为什么?”宫少司在她怀里歪着脑袋,大眼睛里都是不解地看着楚瑜。
楚瑜看了眼宫少宸,半晌之后,她微微一笑:“宫少宸,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之物就会被你抛弃,这样的你凭什么说要我嫁给你的话呢?”
宫少宸闻言一顿,随后摇晃着羽扇半遮了脸,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儿:“难不成你以为琴三爷就不是这样的人了么,还是他道貌岸然的面具戴久了,你也喜欢那种不是人间的调调?”
楚瑜没有回答他,只与他对视半晌之后,垂下大眼吧,淡淡地看了眼怀里的大眼睛的小少年:“小司,离你哥哥远点,不然你会越长越歪的。”
宫少司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宫少宸,却见他正眯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瑜。
“你别吓他。”楚瑜冷哼一声,径自搬过宫少司的脸。
“姐姐,你要我吗?”宫少司忽然抓住她的腰肢,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楚瑜沉吟了片刻,只感觉抓住自己的小孩手有点不自觉地发抖,她忽然就莫名地心头一软,点点头:“你若愿意,就跟着我罢。”
不是不知道这少年的话,也许是个陷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就莫名地想到了她挂在心头里的那个少年——仙仙。
“过来,小司。”宫少宸忽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宫少司顿了顿,垂下眼慢慢地笑了笑,随后忽然松开了抓住她腰肢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和哥哥一起给姐姐暖床呢。”
说罢,便转身退回宫少宸的怀里。
楚瑜顿了顿,慢慢地收回了手,无声地轻叹了一声。
……
且说这一头绣坊内,金姑姑静静地坐着,面色冷然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影。
为首的年大管事以头叩地,额头上已经一片淤青,甚至破了皮见了血色殷红,她颤声道:“属下,知罪。”
“你罪在何处?”金姑姑淡淡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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