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觉得我为何会知道这些呢。”封逸垂下眸子,静静地道。
楚瑜笑了笑,见左右无人注意,忽然侧了身子靠近他,轻声道:“逸哥儿,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我猜得对吗?”
封逸一顿:“……。”
幽幽的鲛纱宫灯光落在他的俊秀的脸上,那一刻他脸上小小的‘罪’字看起来像某种图腾,他整个人都像罩在一种奇异的冰冷光线里。
楚瑜看着他,笑了笑:“逸哥儿,来,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封逸顿了顿,便继续低声在她耳边低语:“这位缙云县主唤作南芝菁,意为——芝兰芬芳,菁采芳华,此女自幼便深得其姑祖母太后娘娘疼爱,据说她食兰露梅雪长大,冰肌玉骨,年逾二十尚未嫁人,便是因她心高气傲,诸般王孙公子都看不入眼,嫌他们一身庸俗,不堪入目。”
楚瑜一愣:“兰露梅雪,这县主是要成仙么?”
至于冰肌玉骨,她目前只见过一个人——她被窝里那只傲娇暴躁的“波斯猫”。
但那猫儿可是吃荤的,也没见他吃什么兰露梅雪。
封逸勾了勾唇角,轻嗤一声:“谁人知晓呢。”
楚瑜忽然顿了顿,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特别能折腾事儿,所以想借我这小庙里的妖风上青云?”
封逸沉默着,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楚瑜笑了笑,转回头准备上画舫:“我想也许你还没弄明白,我从不想兴风作浪,做弄潮儿,而你也并不合适留在我这里小庙里,回去你就去金姑姑那里报个名儿,我会与金姑姑说的。”
封逸,懂得太多了。
他沉寂这么多年,身为罪臣遗孤,却还时刻关注着朝廷的动向,事无巨细,似都了若指掌,不管这样的人多有才华,她都用不起,也不想用。
野心太大的人,迟早会将她这小庙一同拖下水。
封逸一愣,有点怔然地看着楚瑜的背影,她……是在赶他走?
……
“这位小姐请。”耶律奈含笑将楚瑜引上了画舫的包间。
包间门口清一色穿着鹅黄小袄的婢女,见楚瑜来了,立刻奉上一只盛着热水香花的八角小铜盆。
“请您净手。”那婢女恭谨对着楚瑜道。
“县主娘娘的规矩不少。”楚瑜挑了挑眉,看了眼霍二娘,见霍二娘轻嗅闻了一口气朝她点点头后,便从善如流地洗了手。
又有黄衣婢女用绸布帕子替她擦干净了手,再取了湿绸帕子继续请她净脸,最后取了软底绣鞋让她换上。
连带跟着的封逸、霍家姐妹都如此这般被捣腾了一遍,就差沐浴净身了。
一番折腾后,在霍二娘都不耐烦地想揍人的时候,画舫船舱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请。”那耶律奈领着他们一同进了船舱。
楚瑜一进船舱就忍不住微微挑眉,暗自赞了一声——真真奢华。
清一色的从暹罗运回的贵沉香家具,鲛珠纱为垂帘,窗口蒙着西洋的水晶玻璃,空气里燃烧着百金一两的鹅梨沉水香,空气里暖融似春夏交集之时,寻常人用来做披风的白色狐狸毛,在这画舫船舱里却成了铺在地面上的毛绒地毯。
她穿着软底鞋一踏上去,就能感觉到整个脚面都像是要陷入那柔软的皮毛里,似踩在云端里一般。
几名身着华服的侍女见楚瑜进来了,神色傲慢地看着她,也不招呼她坐,只视若不见一般。
倒是耶律奈见状对着那为首的一名嬷嬷笑道:“绿嬷嬷,楚小姐已经回来了,烦您请县主出来。”
那绿嬷嬷冷冷地扫了楚瑜一眼:“县主正在休息,也不是什么要紧人,就让闲杂人等等着罢。”
她话音刚落,楚瑜便站了起来,对着耶律奈一拱手:“既然县主正在休息,那我这些不要紧的闲杂人等就先告退。”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绿嬷嬷闻言,脸色瞬间黑了下去,正要张开,便忽然听见一道细凉似含笑的女音响起:“楚家小姐真是好大的架子,本县主等了你半个时辰呢。”
绿嬷嬷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怒容,恭恭敬敬地领着其余的丫头们向县主躬身:“县主,您起了。”
楚瑜抬眼看向来人,但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款步而出,一张单薄细瘦的瓜子脸,眉若弯月,眸子细长,琼鼻樱口,长发挽成漂亮的侧髻,发鬓边两朵精致的玉石粉牡丹花衬得她略有些苍白的容色多了几分瑰色。
一身月白镶狐毛的暗绣牡丹褙子倒也衬得她一身清冷淡然,只是身子略显单薄,让她看起来像是娇养在深闺里、性情清冷的大家闺秀,风吹一下就会落泪伤感的模样。
楚瑜实在难以想象面前的娇贵矜冷的女子竟会是那么大的南风织造的少主事,缙云县主南芝菁。
“见了县主,为何不贵!”那绿嬷嬷忽然瞥见楚瑜一行人竟直愣愣地站着,她瞬间冷了脸叱责道。
楚瑜笑了笑,大眼弯弯:“跪?民女只跪天地君亲,我想问问县主娘娘是天、是地、是亲,还是这大元王朝的君?”
此言一出,绿嬷嬷顿时被噎了噎,狠狠地瞪着她:“真是没有教养的贱民。”
楚瑜耸耸肩,无谓地道:“嗯,民女确实没有什么教养,所以喜欢让人暴揍如您这般嘴儿爱犯贱的人物呢。”
绿嬷嬷见楚瑜眼里冷光闪动,她吓了一跳,随后又忍不住怒道:“你……。”
“嬷嬷,郡主有话要说。”耶律奈是见识过楚瑜方才那泼辣手段的,立刻轻咳了一声阻止了绿嬷嬷。
缙云县主南芝菁也随口吩咐:“嬷嬷,去看看本县主的玫瑰茶可是煮好了。”
绿嬷嬷方才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南芝菁看向楚瑜,淡淡地道:“楚小姐,太爱逞能、尊卑不分对你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楚瑜打量了她一番,这一次她只点点头:“民女受教。”
南芝菁似也有些惊讶她竟然没有顶撞,她这才正眼看向楚瑜,身量颇高的少女,生了一双异常明丽的大眼,微圆的鼻尖和粉润的嘴唇构成一张秀美而充满生气的面容。
那种灵动与慧黠似从她的眉梢眼角里透出来,仿佛永远不会被岁月磨平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她却眯起了细长的眼,唇角浮现出冰凉的笑容:“楚小姐,你这般嬉皮笑脸,一身下乘的气息,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你竟出身三爷的本家,让人喜欢不起来。”
南芝菁一点都不掩饰她对楚瑜的不喜,她甚至在说话的时候都懒得去看楚瑜一眼,这倒是让楚瑜觉得比陆云轻那种类型的大家闺秀要来得直率不少。
楚瑜自顾自走到那花桌边坐下,笑眯眯地道:“是么?,不喜欢我的很多,也不差县主您一个,来说说看您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却非要单独见民女是为何?”
南芝菁似觉得楚瑜与她同坐一张桌子都是侮辱了她一般,梭地扶着身边的丫头站了起来,冷淡地道:“因为你是三爷母家之人,本县主虽不喜你,却也要给金姑姑和三爷一点面子。”
“哦,然后呢?”楚瑜托着腮,很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位纤纤弱质,一身清冷矜傲的县主娘娘,试图从她身上看出点冰肌玉骨来。
但说实话,这位县主娘娘身子娇小又实在有些干瘦,所以肤色虽然还算白,但气色却不好,看起来年纪显得有些大,竟仿佛不止双十年华的模样。
南芝菁冷冷地转过身,背对她,淡漠地吩咐:“本县主听过了你在和湘南绣行大比里的表现,虽然差强人意,但是最后一关里用的那些机巧手段倒是还能勉强入目,本县主给你一个机会,三日之后你允许你进南风织造,替本县主将你那套机巧手段展示一番,在南方织造里试改一回。”
楚瑜听着她那高高在上的口气,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这就是您今日要我来的目的?”
虽然她赞一声这位县主的眼光不错,能看出她那套生产模式异于时代的的大好处。
但求人办事儿,帮忙改造自己的织造坊,也能用这般高傲的态度,这位县主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真——不食人间烟火。
南芝菁冷淡地道:“南风织造的名声,想来你也是听过了的,琴家与我南风织造合作多年,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会允许一个连刺绣都不会的外行人进本县主的织造坊么?”
“那我有什么好处?”楚瑜想了想,忽然问。
南芝菁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梭然侧了脸,冷冷淡淡地睨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楚瑜笑了笑,朝着她伸手:“县主娘娘要我帮忙改造织坊,总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有罢,我看您这一船的奢华,价值万金,想来也不是吝啬之人。”
南芝菁樱桃口一抿,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倦怠:“真是……琴三爷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姨,俗不可耐,允你进本县主的绣坊已是恩赐,竟还贪得无厌,不知感恩么?”
楚瑜:“……。”
这到底……是谁贪得无厌,不知感恩?
楚瑜不知为何,看着南芝菁那一身与琴笙相似的白衣宽袖,便忍不住猜测——
这位缙云县主是因为琴三爷喜穿白衣,所以才也一身白么?
但,看惯了琴笙那种骨子里散出来清冷出尘,楚瑜只觉得这位食兰露梅雪长大富贵缙云县主一身画虎不成反类犬。
尤其是对方满身矜高的气息,实在越看越腻歪。
楚瑜懒懒地起身:“抱歉了,县主娘娘,民女就是这么贪得无厌,不知感恩,丝毫不觉得能进您那织造坊是什么恩赐,若这就是你要说的,那民女就先告退了。”
只是她才一动,就见耶律奈微笑着挡在她身后:“楚小姐,县主的话还没有说完,您只怕下不了这个画舫。”
楚瑜一顿,目光掠过窗棂,便看见上面不知何时倒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刀光被宫灯反射出森凉的光芒。
楚瑜顿了顿,微微弯起唇角:“耶律大管事,您真觉得我会怕么?”
单看二娘和三娘分明早就察觉船舱被包围,却一脸无所谓地对镜子整妆的模样,她便丝毫不担心她走不出这个画舫。
此时南芝菁却忽然冷冷地道:“让她走,这般人物没得脏了本县主的画舫。”
楚瑜挑眉,侧身看向南芝菁,却见南芝菁转身在侍女的伺候下向内舱而去,同时冷冷地留下一句话道:“身为来历不明的小姨,便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些人是你高攀不起的,那代价你付不起。”
楚瑜一顿,看着南芝菁的背影,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似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看来这位南家的少主并不是全不食人间烟火,还是有几分真能耐呢。
楚瑜却并不惧,只转脸看向耶律奈笑眯眯地道:“耶律大管家,备船送我们上岸罢,免得我们这些人站在这里打扰了县主娘娘呼吸高贵的空气呢?”
楚瑜一点不客气的讥讽让耶律奈耷拉眼里闪过寒光,随后也笑了起来,让开一条路:“请罢。”
……
待得楚瑜下了船。
绿嬷嬷方才端着玫瑰茶靠近南紫菁,恭敬地道:“县主,您何必要大费周章地见这粗鄙女子?”
南紫菁接了茶,轻抿了一口:“此女虽然卑贱,但她那套东西,于织造坊确堪大用,本县主的眼光不会错。”
南紫菁顿了顿,单薄细瘦的瓜子脸上露出一丝厌弃冷色:“但是我讨厌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之女,听闻其在大比之中也丝毫不敬前辈。”
她讨厌楚瑜,几乎在看见楚瑜的时候就没来由地很不喜那个少女。
不喜那少女高挑纤细的身材,不喜她的那双大眼,不喜她的那种灵动慧黠,尤其讨厌她那种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
“但她似不会轻易屈服,您打算如何?”绿嬷嬷试探地问。
“本县主自有打算。”南紫菁微微眯起眼,冷淡地弯起唇角:“这些年,还没有谁这般不识趣,能冒犯了本县主,还全身而退。”
……
只是她话音刚落,忽然整个船就震了一下,船身瞬间晃动的幅度巨大的几乎与水面齐平。
“啊——!”她狼狈地整个一晃,手里的茶杯直接砸在了脸上,那水烫得她几乎瞬间痛叫出声,勃然大怒:“这船是怎么……。”
只是话音未落,下一个晃动瞬间又跟着来了,在一瞬间整个船身瞬间又晃动到了下一个与水面齐平的九十度!
瞬间船舱里的人都一下子滚向了另外一头,若非绿嬷嬷一把扑出去抱住皮球一般滚出去的南紫菁,她便差点撞得个头破血流!
“救命……救……船要沉了!”
“救命啊!”
“保护县主!”
一阵阵救命声伴着人落水的声音瞬间响做了一团。
……
远远的这一头,楚瑜等一行人的小船已经行了一半的路程,几人听见湖心的动静,有些莫名其的地转头看向那湖中的画舫,这才惊愕地发现那一艘硕大的能容纳百人的画舫船像不是在平静的湖水里一般,而是在波涛壮阔的大海之上,竟幅度巨大地摇晃着。
又或者说像是被一只手直接晃动着往湖底按下般,不过片刻间,那画舫已经沉了一半。
楚瑜张口结舌:“这……水里,莫不是有什么水怪吧?!”
而霍家姐妹没有答话,却忽然都瞬间抽出了自己腰间的武器,杀气全开地猛挡在楚瑜身前。
但是……
“咻!”一阵狂风大作,水面激起一片浪花,瞬间掀翻了霍家姐妹。
随后楚瑜只觉得身子一紧,整个人就被那冷风一卷瞬间抛上了天空。
“小姐!”封逸叫了一声,伸手试图想要抓住她的脚踝,却像是被什么人踢了一脚一般,瞬间一个倒栽葱掉进了水里。
“不好,有水怪!”楚瑜惊惶之下,下意识地抬手运气恶狠狠四处挥拳。
“砰……!”她忽然感觉自己似砸到了什么人的脸。
随后腰肢上被一紧,就听得头顶传来低柔悦耳却冷得刺骨的声音:“你想死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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