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萧护登基。
他在殿上絮絮叨叨把邹国舅和先帝骂个没完时,慧娘在殿后面哭。由早上的没有礼服,到夫君让自己在这里等,全是当丈夫的一片深情厚意所致。
慧娘就哭得更厉害,泪水如炸堤般汹涌而出。回想自己逃难离京,心中悲悲切切,还不敢指望未婚夫婿能帮忙。
见到少帅头一面,见多了一个寿昌,又把少帅怀疑到骨头里,就没有喜欢过他。
后来校场上咬他,承他相让,得了好盔甲,总有沾沾自喜,以为十三太能干了,少帅也不算什么。
后来杀袁相野,少帅及时来救助,独自去青州,少帅为自己只身涉险……
说不出的夫君情意,道不完的丈夫恩德。
又想自己,就总也忘不了自己因为曹少夫人吃醋,闯去书房和萧护生分的事。慧娘就哭得更凶,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他知道,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寿昌为了他才对封家下手,他竟然是知道的!
父母,老家人,曾在封家随身的小丫头,一个一个笑靥在脑海里转过去,慧娘更是呜咽一大声:“夫君!”
她同时也听到萧护说的自己角门进萧家,要重娶的话。
慧娘不能自持,拔步往外面去。她要去找萧护,她此时此刻只想见到自己丈夫。
先开始她哭,丫头们静悄悄不敢来劝。皇上的话每个人都能听懂,都能明白这受尽大帅宠爱的夫人受过多少苦难。
不了解内情的人对于慧娘的得宠,都是稀罕的,也自觉得学不来。直到今天,她们才知道萧护和夫人之间的情意有多深。
只听新登基的皇帝没完没了骂先帝就可以知道。
后面一句,又是重娶皇后。
慧娘哭着去找萧护,她没有听到皇帝已经下朝,萧护往后面走。半路上,两个人遇上。萧护竭力打起安慰的笑容,重提旧事不仅对皇帝本人是种冲击,对十三也是重温心酸旧事。
皇帝回来只想好好安抚自己的十三。
慧娘只想扑到夫君怀里大哭一场,她这样想,也就这样做。见到萧护出现眼前,慧娘扑上去泪涟涟,在萧护那宽厚的怀里揉搓着,拧着,使劲儿蹭着,像是要把自己如高山般,如深海般的感情渲泄出来。就差揉到皇帝骨头里。
她吭吭地哭着,为自己的爹娘;她嘤嘤地哭着,为自己在军中受尽寿昌刁难的委屈;她呜呜地哭着,为自己夫君的柔情。
她不忍说出那几个字:“你是知道的。”
萧护自己说出来,低低在妻子耳边道:“不要生我的气。”当年那一局惨案,全是由自己身上而起。
“不!不怪夫君,不怪你,不怪皇上。”慧娘颤抖着一句句说着,说到最后一句,泪水中有了喜色。她在泪珠中抬眼看萧护,多英俊的一个皇帝。
这是自己的夫君。
“夫君,呜呜,”再次一头扎进萧护怀中。
这一顿哭,哭的有一顿饭时光。萧护慢慢哄着慧娘回宫室中,自己坐下来,让十三伏在怀中好好的哭,哭出她以前不能见天日的委屈,让她哭了一个痛快。
哭完了,萧护微笑:“啊,你是回伍家住呢,还是回你自己娘家?”封家的小院子还在,又归了皇后。
慧娘不能辜负夫君的大好心意,红肿的眸子里带着感激,又想到重新成亲事,难免羞羞答答:“我想带着女儿们,回我自己绣楼上住几天。”
无端地就飞红面庞,带着女儿们成亲的皇后,自己算是第一人。
萧护也忍俊不禁,又沉一沉脸色:“几天?你想住几天?把我抛下在这宫里不成。”慧娘含羞带嗔地飞他一眼,笑盈盈:“你呀。”
不是你说重新成亲。
“好吧好吧,我把纳采问名快些办完,让礼部快些。”萧护含笑把慧娘扶起:“我说完了那些话,心里格外轻松。现在,我的十三,我的皇后,陪我用膳,我亲自送你回娘家。”
慧娘顿生欢喜:“亲自?”她明明猜到,还是调皮一下:“还以为,夫君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后门回去呢。”
她委屈的别样娇柔,萧护哈哈大笑:“你这个调皮鬼,对了,”问侍候的人:“那四个调皮鬼在哪里,一起来用膳,一起送皇后回娘家待嫁。”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侍候的人都偷偷地笑。
张家受封为皇后驾前侍卫大总管,在外面一个人琢磨这话:“送皇后回娘家待嫁?”嘻嘻窃笑半天。
跟随少帅快半生,他从来不是文墨不通的人。可今天,也不通一回。
饭后,萧护果然如自己所说的,带着四个面团子送十三回娘家。这中间,谨哥儿是满心欢喜;训哥儿是面如土色,他当天还没说出自己心事;三团和四团才和母亲有些亲香,以为上街逛,坐在母亲轿子里很喜欢,不住揭帘往外面看街上行人。
封家的小院门外一条街上,挤满伍家的人。
先是伍思德和伍林儿的八个儿子就可以占半个街口,又有伍长河和伍山石等人的孩子,叽叽喳喳:“来了来了,姑母归宁了!”
慧娘扑哧一声,张家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综合皇帝刚才文理不通的话,再推敲伍家小爷们的这一句话,皇后姑母归宁待嫁?张家嘻嘻。
伍家的人全在这里。
伍思德为首,伍林儿按名分上说是慧娘较亲的哥哥,也不和伍思德抢,让他跪在头一位:“臣等,迎接陛下和娘娘。”
张家扑哧了。
回家待嫁的娘娘。
正要出轿子的待嫁皇后狠狠白他一眼,很清楚他笑什么。萧护面色轻松的下马,轻描淡写:“啊,你们都来了,”
伍思德激动万分:“陛下让臣等给娘娘收拾一个娘家出来,臣等这几天,就住在这里了。”萧护皱了皱眉,虽然这是他交待伍家的,他明显不乐意一下,又恢复笑容满面,揽过三团四团,不顾两个小女儿不情意,扯进门内。
皇帝没呆住就离去,慧娘才得以问十一公主。公主如今是国舅夫人,可大家习惯还喊她公主,像是公主成了她的名字。
“皇上是怎么说的?”
十一公主笑靥如花:“皇上说要让姑奶奶你好好当几天待嫁姑娘,你放心吧,我们全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您大婚。就是,地方小了些,大郎!”
一眼扫见伍大郎又和兄弟们摔跤,十一公主马上变脸:“住手!不然让你回家住!”伍大郎这才老实。
慧娘老老实实地当起待嫁女儿,住的地方,也是她的旧居所,她以前住过的绣楼。白天,带女儿们去看自己嬉戏过的小小荷花池,说些故事给她们听,骗她们亲亲。
晚上起更后,张家家的小螺儿把小公主们带走:“洗漱去。”慧娘也没多想,沉浸在喜悦中的慧娘真的是新嫁娘心思,看外面繁星满天看出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女儿们一洗再也没回来。正捧腮想夫君,房外走进一个人。
萧护轻衣缓带,笑吟吟走了进来。
慧娘着实愣住:“这,”随即喜欢上来,因为太喜欢,她坐在那里忘了起来,只笑看着萧护的一举一动。
他解去外衣,搭在椅上。他解下腰带,放在几上。他含笑走来……
“十三,就寝了。”萧护把十三抱在怀里,往床上去。走几步,打趣:“朕今天是验身的女官,皇后,让朕一一的看来。”
慧娘“嘤咛”一声。
至此,萧护每晚都在。纳采问名,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大婚的前一晚,烛光下,九龙四凤珠冠幽幽发着宝光,翟衣也整齐的铺在几上。皇帝本人也是好奇的,他携着十三的手走上前来看看,掂掂凤冠重量,笑道:“换一个人,只怕戴不动。”慧娘喜盈盈:“戴不起来,她也得坚持住。”萧护失笑:“说得也是。”
自己真是为古人忧天,管那些皇后们戴得动戴不动。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这中间只出一个小小插曲,就是训哥儿从送母后归宁后,一直没有来。慧娘让人喊他,训哥儿左一个理由右一个理由。慧娘在大婚前一天请教萧护:“二面团子最近有心事?”
萧护不以为然:“小小孩子有什么心事?”
慧娘就实话实说:“像是躲着我。”
萧护也想起来:“我前天在父皇宫中见到他,他跑得飞快,那脸色的确不怎么样。”就让人喊孩子们来,而且戏言十三:“成亲前再见见。”
夫妻笑语着,看着一个一个孩子过来。三团四团会翻小白眼儿,对萧护偷着翻了好几个,还自以为没让人看到。
谨哥儿喜气洋洋,而且年纪长,最会说话,又和父母亲最亲,父母亲喜欢的他就喜欢。胖团子带头行礼:“恭喜父皇母后明日大婚。”
史官要是记上这一笔,不知道后世的人会怎么看。
团子太子这话一出来,萧护和慧娘都笑了,不约而同的看到训哥儿脸色抽搐一下,好似见鬼,又眼睛只对脚下看,找地缝的感觉。
萧护奇怪。他知道次子和自己不亲,不过还想着慢慢来,一般不逼他。今天他这脸色,萧护不问着实难过,喊训哥儿近前来,他又是见鬼似的磨蹭过来。萧护打心里怜爱他,从小自己没怎么照顾过他,也难怪他和自己不亲。
就放柔嗓音:“你想要什么?”
训哥儿头摇得像拨浪鼓。
当父亲的一心弥补:“那就是你有心事?”
训哥儿面如土色。
萧护微笑还在猜测:“让我想想,你想江南的家了?为父也想。不过皇祖父和皇祖母不是都在,不是一样的疼你,就是为父和你母亲,也是很疼你的。”
萧谨咧咧嘴角。
萧护看到,一想他应该知道次子想什么,就问胖团子:“哥儿?”
“父亲您不用理他,过几天就好了。”这是私下里,萧谨又可以喊父亲,叫得亲亲热热。萧护就知道有什么,既然训哥儿不说,应该是不好当着人说的话,强着让他说,又怕羞到他。
见三团四团又是一个小白眼儿时,萧护注意力放在女儿身上:“三团,”
三团扁嘴,伍大郎表哥说三团的意思是三个面团子。
“四团,”
四团转脸看大哥,看二哥,看房顶子,看地。
萧护最爱看的,就是女儿们调皮,就总和她们玩笑。
玩笑过,就换个称呼:“永乐永泰,为什么乱使眼色?”
三团四团很好哄,当下不乐意地道:“要和母后睡,父皇每天都来。”萧护失声大笑,慧娘低头窃笑。
萧护很想带女儿们一起睡,可是女儿们不小了。夫妻同床,又公然带上女儿们,他怕有人说自己不知避嫌。
过去的姑娘们,上绣楼后就难见父亲的面的不在少数。
小公主们吃醋,萧护放下心,这不是一件大事情。当下让另外三个孩子们回去,只留下萧谨,问他:“你二弟怎么了?”
萧谨没说以前,就忍笑不止。当父母的愕然看着他,有什么好笑的事?再想训哥儿那脸色,却好似白日见到鬼。
胖团子笑嘻嘻:“二弟说,没有成亲就有了我们,我们是不是私生的?”
“放肆!”萧护猛地一听,吃了一惊,再就大怒!大怒过,啼笑皆非。见慧娘在一旁也是先吃惊万状,再无可奈何,又忍无可忍笑了。
萧护也就笑了:“这真是……”要喊训哥儿来说,又怕自己说不清楚,也不想和这个小糊涂蛋解释。把这个重任交给最疼爱的长子:“你去告诉他,再乱想老子不客气!”
胖团子笑着走了。
夫妻两个人笑成一团。慧娘让萧护揉揉肚子:“哎哟不行了,私生的,你儿子太聪明,怎么想到的?”
“才一点儿年纪,就会想这个!”萧护也笑得快起不来,笑骂:“小混帐!”
笑了半夜,第二天一早,皇帝早早离去。百官们在金殿上贺皇帝,女眷命妇们拥到这里来。乘舆到后,拥着慧娘上去。新嫁娘是要哭的,第二次成亲的慧娘哭着想到自己这一回出嫁,才是真正的封氏之女身份。
当天,帝后大婚,赦免罪犯,赏赐礼物众多。慧娘下车辇,在火树银花不夜天中,一步一停,恭敬谨慎地走上金殿。
当夜,皇后封氏正式入主宫中,她想到自己父母亲不能看到这样的荣光,就哭得更伤心。她手中捧的是一张皱巴巴还有可疑暗红血迹的纸笺,呈给萧护。
订亲文书。
萧护接在手中百感交集,这是十三用命护着的。揽过十三,萧护郑重地道:“我护十三,我如十三护此文书。”
这个时候,两个小十三开始第三轮的哭。两个太后笑得握着嘴,宫女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也要成亲!”
“明天不理父皇也不理母后。”
直到第二天,萧护慧娘才知道把女儿们大大得罪。文王萧训长长松着气,没有人看到。订亲文书再呈到两宫太上皇和皇太后面前时,前老帅和老夫人也是深深的叹气,都湿了眼眶。
小十三们一肚子意见,是对于父皇母后成亲最耿耿于怀的人。
成亲没带上她们,怎么能不让人生气?
小十三们好几天不愿意和母后亲亲,慧娘成亲后头一件事,就是哄小公主,再就关切训哥儿是不是还在担心他是私生子?
就是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萧训年纪不大,人却鬼精,先从小鬼嘴里闹出话。
萧规是不放心上的回答。
训哥儿:“我父母亲是几时成的亲?”手托着腮,一脸的懵懂。
小鬼回想状,咧开嘴嘻嘻:“在关外成的亲,回家来办的喜事。”
就这一句,足以让训哥儿面如土色。
让他怎么想?
不在祖父母面前成亲,先成亲,后回家办喜事。
欲盖弥彰?
就是这样。
“已经办过喜事,怎么还要昭告天下再办一回?”训哥儿强打精神。
小鬼奇怪:“殿下,这一次是皇上娶皇后,不一样的啊。”小鬼喜形于色,把宫中采办多少东西,外面采办多少东西,一一告诉文亲王殿下。
亲王殿下实在年纪小,没听明白他的父皇登基那天骂先帝等人的话。他心里这个阴影,估计还要落一阵子。
……
慧娘从大婚的回忆中走出来,就着手安排送萧谨去军中,和带小公主们出去玩。
两宫太上皇和太后摆宴送太子萧谨,小公主们也送上一送。
三团就喜滋滋儿去了:“这是送我的。”
四团也得意:“这是送我的。”
皇帝陛下怕独撇下次子,他心中不快,特意把训哥儿叫到身边来安慰:“你大上几岁,也是要去的。”
“是。”
“我和你母后不在,你多往皇祖父这里来。”
“是。”萧训想,本来就是多往这里来。
“不要太想我和你母后,路上给你买好东西。”
“是。”
陛下再慈爱重重,也是撞在儿子干巴巴的回答上。萧护无奈,他小时候父亲可没有这么对过他,自己还不是很亲近父亲。
文亲王这孩子,是怎么了?
皇帝陛下马上找出一个理由,这随十三。
三团四团忽然就喜欢了,太子萧谨也乐不可支,觉都快睡不好。本来要把张家和小鬼给他,可张家在军中很多人认识,又都知道他当上皇后的侍卫大总管,只能作罢。
小蛋子萧学露脸,就他一个人跟去。回去对着自己爹妈吹嘘:“殿下只要我一个人跟去侍候。”萧北骂他:“那是殿下怕人多让人认出来!”
若荷收拾东西,对小蛋子道:“别惹你爹,他跟着陛下,和你一路。你路上不好,就没有娘护你了。”
萧学扮个大鬼脸儿,嘀咕:“我爹就会揍我,别的什么也不会!”萧北哭笑不得,听儿子又道:“怎么总不如西大叔好,他对冬姐儿从来不骂一句。是了,冬姐儿有两个爹,一个爹不好,不要了!”
说过拔腿就跑,不过萧北也全听见了。
若荷手一滑,包袱皮脱了手。
萧北眯着眼似笑非笑:“你听进去了?”
“快打你儿子去,别和我胡说!”若荷笑得不行。
这一天秋高气爽,萧护带着家人随从上路。前几天,还在京都地面上,怕人认出来不怎么游玩。出了京都,萧护浑身一轻松,有心情和女儿说笑:“哪一个到父亲马上来?”
三团和四团只在车里露出小脸儿看看,再缩回小脑袋。
只有十三灿然一笑,对皇帝安慰一下。
萧护很有办法,在车外笑:“这天气真好,十三出来骑马。”慧娘捂着嘴笑,和夫君配合:“那不是把三团四团丢在车里?”
“不会骑马的孩子,看不到好风景。”萧护装腔作势。
三团四团小脸上全是不情愿的出了车,不过一到马上,就欢呼雀跃:“快!”
萧护和十三面面相觑,刚才不是很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