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依旧,桃树参天。
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染白慢慢俯下身来,指尖随意拨弄了下野蛮生长的杂草,打量着周围,眼中没有怀念、没有悲喜,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曾住在这里。
许些年。
后来那些人死了,什么都不剩,只给她留下了漫天飞扬的余烬。
染白一哂,闲散漫步在庭院中,停在一棵参天古树前,阴影几乎将她全部倾覆,盘龙卧节,枝叶婆娑发出簌簌声响,是颗生长了很久很久的桃树。
那个时候她在高塔中,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见到的最高的就是这颗桃树。
染白站在昏暗的阴影中长久的注视着它。
最后清了清嗓子,饶有兴致的抬手敲了敲树干,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慵懒声音落下:“桃树爷爷,我回来了。”
夜风习习,枝条在轻轻地晃,几片落叶随风飘落,像是在回应着染白的话。
“你说你怎么活这么老啊。”染白一瞧,笑了,懒洋洋的:“我猜你肯定活的比我久。”
枝叶还在晃。
“我折你一根树枝,你别记恨我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断一根树枝,坚信敌不动我动,只要我动的都快你就没办法找我算账的真理!
枝叶断开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
落叶簌簌落下,有些暴躁。
“您也别伤心,很快就长回来了。”染白手握树枝,心满意足,好心好意的安慰着桃树,拍了拍它,干脆懒懒散散的席地而坐,靠着树干,手中的枝条百无聊赖的晃着,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的弧度一寸寸敛去,直到完全看不出笑意。
那张脸苍白到什么表情也没有。
染白总是在笑,可她其实不爱笑,这种骨子里的冷厌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暴露一二。
就那么过了好半天,
她突兀的有了动作,毫无洁癖、毫不在意的用手指扒开树根旁的土壤。
“殿下,我来吧。”凤凰说,心中很是难受。
“你在这捣什么乱?”
他挣扎:“殿下你有事叫我。”
“嗯。”
黏腻湿润的土壤被粗暴的弄开,树根处泥泞不堪,白皙纤瘦的手指沾满了泥土,她却浑不在意,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终于露出了淡黄色的一角。
然后是更多、更多的——
书信。
染白半跪着,长睫几乎遮住眼,随便的擦了一下手,捡起深埋在树根下的书信。
每一封信上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先生亲启。
笔迹稚嫩青涩,稍有几分风骨。
染白打量半晌,干脆坐在地面上,拆开了信封。
那些苍白的,封存的,褪成黑白两色的过往,像是一场黑色的深海席卷而来,于窒息中获得生命。
她想起来了。
全部。
古树长青,枝叶纵横,映出被切割成无数碎块的夜空,月光从缝隙中洒落下来,半明半昧的打落在书信上,信封被拆开的细微声音和蟋蟀凄凉叫声混杂在一起,糅杂着泥土的、古老的气味。
每一封信都只有寥寥几句。
都域落雪了。
今天看到了一只很漂亮的花猫,想抓回来。
长高了三厘米。
不想喝牛奶。
我没有蛋糕。
先生可不可以永远陪着我?
信札实在是太多了,一时间看不过来,寸寸映入眼底。
那年她还小,他还在,偶尔知晓两人间还可以通过书信来畅通无阻的聊天,一度痴迷,写下了无数封信,和他一起埋在了古树下。
先生说:“留给阿白长大后再来看。”
后来她长大了。
他不在了。
冷风拂过,书信轻飘飘的落了地,微乎其微的重量,月光映照着信上那提及最多的二个字。
——先生。
他是她的先生,是老师。
他对她什么都好,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染白的指尖冰凉的抵着信札一角,缓缓摩挲着,温柔又矛盾的冰冷,像是在凝视着几世的情人。
她伸手戳了戳薄薄的泛黄的书信,问:“我忘了你这么久,你生不生气?”
就算是泥捏的人也该有几分脾气,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向她发过火。
“这么多年没见了。”染白看起来格外平常,伸手在空中一捞,什么也没摸到,“可惜这次没带酒,不能祭拜祭拜您。”
没有人听到她的话。
她继续在树根下翻出另一个人的书信,终于看到了阿白亲启的字样。
飘逸锋利,风骨绝佳。
字如天上月,人如月中仙。
月色透过缝隙斜斜照了一角,书信放置了太久,长存于土壤中不见天日,即使被人以巧妙的方法存到今日,也已经泛黄卷边。
旧时代的色泽跨越了千年。
染白想,
先生若是知晓他曾经随笔写下的书信会在千年后被她翻出来,也会震惊吧。
她眼中浮现着那人一身风骨的模样,太模糊了,她早已记不清他的脸,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却依旧记得他待众生皆温柔,永远宽容而坚定。
后来他因她折了骨,低在尘埃里,却还在护她。
“先生真傻。”她不拘一格的坐在树干下,整个人都沉在阴影中,那双血瞳沉静深邃,嘴角笑意似是而非:“你看现在,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你?”
“这就是你说的众生,你教我的悲悯。”
染白能想象得到那人若在,听到她这些话的模样。
定会微微一笑,对她说。
“阿白,人间八苦都有命数。我是你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不可弃。”
所以到了最后。
他把命都给她了。
说来也可笑。
他居然企图教会一个小怪物胸怀坦荡,无愧于心。
你说天不天真?
“我知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简直迂腐。”
她从来没见过能傻成这样的人。
说到底……
只是意难平。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是染白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导自演、自娱自乐。
以前那个会回应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无论她说再多的话,再刻薄的言语,再荒诞的行事。
再也不会有人管教。
再也不会有人跟她说不可以这样做。
再也不会有人事事替她打理妥当。
夜色沉沉,寒风滚滚。
染白半跪良久,再多思绪最终不过化作一声笑随风逝去,撕开了他的书信。
一封封拆开信札,不耐其烦,也不知怀的什么心思。
字是她最熟悉的字,人是她刻骨铭心的人。
每一封信都在回应她之前的话,事事必有着落,温润且细致。
蓦地,一封书信脱了手,毫无重量的随风飘落,摊在泥泞的地面上。
她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封信的字句。
同时也清楚这封信她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