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宦官匆匆说完跟着朱由检离开大殿,百官面面相觑之后,默默躬身:“臣等告退!”
散了朝,温体仁、杨嗣昌、施凤来三人互视一眼,慢慢出宫。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三人一体的同盟关系了。
虽然都是天子门生,都是崇祯一任简拔的嫡系,但他们各有派系。
杨嗣昌是湖广人,是楚系领头人;施凤来和温体仁虽然都是浙江人,但互不统属,江浙看似一体,实则可不是和其他省一样以一省为乡党,因为江浙一代人才太多,士绅权贵太多,所以都是以府为乡党,这在明代政局中都是唯一的特例。
如今这三人为了空悬的首辅位置在争,为了这个首辅位置,他们明争暗斗,各自派系互相攻伐,如今惹得朱由检恼怒了,三人也是不由得暗自惴惴不安。
如今这三人并肩行走的时候,可是越来越少了。
但如今朝廷的情况,又容不得三人继续使性子,这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
“杨阁老,如今陛下为战事忧愁,我等总要为陛下分忧啊。”温体仁慢吞吞的说道。
杨嗣昌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没错,眼下山东战事趋于稳定,三陕之战已经影响到中原局势,如果不加以遏制,河南有失,中原不稳啊。”
施凤来抚着长须颔首:“还是要勉励洪承畴,让其用心带兵,早日平了流寇才是。”
“朝廷还能拨出多少钱来供前线军需啊?”杨嗣昌忽然问道。
施凤来长叹了口气:“为了甘陕的战事,朝廷先后用兵多达二十万,消耗钱粮无算,朝里的官员都不领俸禄了,宫里的用度也越来越节省,如今在山东一线还有成国公领着十几万大军与周贼对峙,钱粮填进那个坑里溅不起一点水花,哪还有钱再给洪承畴支援啊?”
温体仁有些无奈:“可总要挤出一些钱来才是。如今流寇张献忠已经进了河南,若是让他搅得成国公后方不安,山东的周贼趁机杀出来,三陕的史贼也后面夹击,成国公的十几万大军若是再败了,直隶可就危在旦夕了。”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温体仁忽然说道:“仗还是要打的,前线总要想办法支撑下去,不然真等到大同贼子四面八方打过来,我等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眼下先让洪承畴支撑着点,朝中再想想办法。”
杨嗣昌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温体仁看向杨嗣昌:“那就拜托杨阁老了,说起军事,我和施阁老都不如你,劳烦杨阁老和陛下好好说说,我等臣子,终究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
杨嗣昌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尽力而为吧。”
傍晚,朱由检正在寝宫里忧心着战事,哪怕是他这样不懂军事的人都知道一旦河南被流寇搅乱会是什么后果,尤其是山东还有大同贼子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河南一旦出事,天下都要大乱。
可朱由检军事水准实在是难以形容,他依仗的那些大臣如今又不中用,他的心里难过极了,虽然说着要放弃,可他实在是不甘心,当初兴高采烈的从朱由校手里接过帝位,三五年就把大明弄成这幅样子,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啊?
正在沉思着,门外忽然有宦官禀报:“陛下,杨阁老求见。”
“杨阁老?让他进来吧。”朱由检有些无力的说道。
很快杨嗣昌进来,看着穿着简朴的居服俯首在桌桉中的朱由检,看着那神情憔悴的皇帝陛下,杨嗣昌忽然眼眶一红:“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朱由检叹了口气:“天下动荡,生灵涂炭,朕如五内俱焚,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国事,休息不得啊。”
杨嗣昌连忙安慰朱由检:“陛下,天下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虽然贼子占了山东和陕西,但毕竟一东一西互不统属,亦无法联合。而我大明占据天下,臣民亿万,中原之地尚在掌控之中,更有南方钱粮膏腴之地,鱼米之乡。有南国在,朝廷就有源源不断的米粮和兵士,陛下励精图治,假以时日必可重现大明荣光。”
听着杨嗣昌的安慰,朱由检心里略微舒缓了些,的确,有东南膏腴之地,有湖广鱼米之乡,还有中原在手,大明手里的牌很多,比张好古那个活曹操是占据优势的。
“那依爱卿所言,朝廷该如何应对两线战事?”朱由检摆正了姿态,他决定好好问策下这位大学士,希望得到一些有用的解决方案。
杨嗣昌来之前已经理清了思路,他缓缓说道:“陛下,当今天下要害,首在京畿,直隶不乱,天下则不乱。”
“其次,则在辽东,山东也好,甘陕也好,不过疥癣之疾尔;当今之记,甘陕、山东皆可固守消磨,当集中精锐,应对辽东。非先下辽东不可啊。”
朱由检缓缓点头,他对杨嗣昌这话还是很认同的。
的确,天下要害就是直隶和辽东,张好古那个活曹操在辽东带着,那些大同贼子就会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祸害他的大明,必须要先把张好古给灭了,其他地方的贼人就是无根之萍了。
但对付辽东,大明需要多少兵力,需要多少钱粮?
想到这,朱由检忍不住问道:“辽东,有多少贼兵啊?”
杨嗣昌说道:“回陛下,根据探听到的消息,辽东有贼兵六镇而已。”
六镇,加起来不过八九万,这兵力不多啊。
朱由检盘算了下,感觉辽东似乎很好拿下啊。
可还没等朱由检下决心,外面又有宦官说道:“陛下,孙次辅求见。”
一听是孙承宗,朱由检也是连忙说道:“快请进来。”
孙承宗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看到杨嗣昌后二人拱手行礼,随后孙承宗看向朱由检:“陛下。”
朱由检问道:“孙师傅,杨阁老建议朕先对辽东开战,孙师傅可有见解?”
孙承宗说道:“陛下,臣以为,如今战事之中,在西。”
“还是在西?”朱由检皱起了眉,甘陕那地方朝廷连连失利,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孙承宗说道:“不错,还是西。甘陕决不可弃,如今大同和我大明正在甘陕角力,若是甘陕不定,那朝廷在天下人面前就会漏了怯,天下人就会以为大明不如大同。”
“如此一来,人心何在?”
杨嗣昌飞快说道:“可贼子要害在辽东,辽东若不平,三陕和山东贼子就源源不断,必须先平辽,后山东,再甘陕!”
孙承宗面不改色:“平辽?杨阁老打算用多少兵平辽?”
杨嗣昌说道:“十五万!”
孙承宗冷笑起来:“十五万?辽东有多少兵,杨阁老可知晓?”
杨嗣昌毫不犹豫的说道:“自然知晓,六镇贼兵而已。”
“六镇,杨阁老也知道是六镇。那可是六镇参与过无数战事的精锐!且不提以这六镇为核心能扩充多少兵。本阁且问杨阁老,漠南的兵力,杨阁老可考虑过?”孙承宗毫不客气的问道。
漠南!
杨嗣昌闻之一滞。
漠南,还有大同的四镇兵呢。
孙承宗不善的看着杨嗣昌:“大漠草原之上,大同的韩耀威可是领着四镇兵呢,那可是四镇虎狼。”
“如今成国公带十余万大军在东昌一线与周遇吉对峙,洪承畴的十万大军在平阳与史可法对阵,这就牵制了朝廷二十五万兵。”
“若是再抽调十五万大军征伐辽东,就算是老夫披挂上阵,率军打入辽东,可辽东重镇,要塞密集,老夫就算步步推进,也要耗费经年累月之功。”
“而直隶没了兵马,漠南的数万虎狼南下,直隶何存?”
朱由检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是啊,在草原上,还有草原的虎狼骑兵呢。
若是朝廷大军倾巢而出去打辽东,这个时候草原的骑兵南下,那不就是重现京师保卫战了?
他朱由检可没有第二个于谦可用了。
再加上堡宗杀了于谦,这个恶劣的事件几乎让那一代人绝了效死朝廷的心,而后面万历对张居正的清算,更是让天下人对朝廷的态度越来越微妙。
如果这个时候再有人围攻京师,朱由检很怀疑到底还有多少人效忠朝廷,他甚至怀疑手下这些人会不会直接弃城而降。
所以,京师绝对不能有失!
朱由检说道:“朕决定了,先平甘陕,平定甘陕再集中兵力收复山东,最后征讨辽东!”
杨嗣昌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拱手称是。
朝廷最终的决定送到洪承畴手里时,就变成了让洪承畴快速解决甘陕战事,扫平流寇。
洪承畴捧着圣旨的手都在颤抖:朝廷里的诸公到底知不知道甘陕是什么情况?
他甚至怀疑那些衮衮诸公们有没有来过甘陕,知不知道甘陕的问题所在。
孙承宗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原本只是想支持洪承畴先解决一地而已,毕竟对成国公朱纯臣他实在是不放心,可他没想到朱由检是个急性子,而且是个非常急的急性子。
今天定下战略,恨不得明天就达成目的,丝毫不顾及这到底可不可能实现。
但说到底,这也不怪朱由检急,因为朝廷没钱了,户部的库房已经空的能跑耗子了,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说不定还要给库房留下几粒粮食。
而朱由检的内帤里虽然还有些银子,但也不多了啊,既要支持宫里,还要用于战事,他那些银子用完今年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说起来,其实朱由校给朱由检留下了很充足的内帤,包括大笔银子,很多股票以及珠宝。
其中最值钱的,就是那些股票,那些每年都能给皇室分红的股份。
可是朱由检一上任就废了新法新政,又废了股市股票,再把商户打击一通,那些股份立刻就一分不值了。
没了每年分红的大笔金银,仅凭着朱由校留下的内帤金银,朱由检这些年节源开流毫无效果,一直是坐吃山空,如今朱由检都想问自己的皇嫂借一下银子了。
毕竟说起来,朱由校留下的内帤里,其中超过七成都留给了朱由检,但还有近三成是留给张嫣的,那笔金银是给张嫣养老的银子。
朱由检之前一直没想过这个,可如今眼看内帤里的银子越用越少,偏偏朝廷的岁入也越来越少,朱由检忍不住想打张嫣的私房钱的主意了。
可这个主意朱由检也只敢想想不敢开口,堂堂大明的皇帝,问自己的皇嫂,问如今的太后要钱,这话说出去丢人,他丢不起这个脸,更怕朝野议论。
无奈之下,朱由检也值得硬撑着,先勉励手下大臣们用心做事,再勉励地方督抚们多多努力,最后勉励洪承畴和将军们让他们认真打仗。
一通勉励下来,朱由检感觉自己已经做完该做的事了,可洪承畴快要疯了。
一天一封圣旨,一天一道催战的文书,简直和催命鬼一样把洪承畴给折腾的头晕脑胀。
皇帝的圣旨,内阁兵部的文书,无论上面写着多么华丽的辞藻,说着怎样激励人心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让洪承畴赶紧出兵。
天可怜见,洪承畴不想立功不想平定甘陕吗?
可甘陕的史可法如今手握十三万大军虎视眈眈,眼看着要两线出兵了,他手下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
守城?
自从明军的火炮越来越犀利后,守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守城要求粮草充足,军心坚定,起码你要保证粮食和水源,保证有银钱犒赏士卒激励士气。
可这些洪承畴能保证哪个?
他哪个也不能保证!
所以洪承畴只能先无视圣旨和兵部文书,先想办法搞钱搞粮。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洪承畴还能坚持,手下的兵将们却是坚持不住了。
兵将们有段时间没领到军饷了,每日的粮食也渐渐不足,人心已经开始浮动了。
很快,军营中甚至有流言开始四散传播,什么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他们如今已经是弃子了。
什么朝廷压根不打算给他们粮食,打算把他们都耗死在战场上好免了钱粮消耗以及抚恤。
什么如今他们已经被大同给四面包围,根本逃不脱了。
各种流言在军营中传播,洪承畴惊愕之余连忙命令将领们严查流言同时安稳人心。
为了整肃军纪,洪承畴甚至第一时间找到了几个传播流言的军士直接处死以震人心,可这样的方式只能解决一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将士们对大明失去信任了。
平日里就缺少军饷,朝廷几乎是勉强维持着不饿死他们的状态给他们提供一点点粮食,到了战时给他们发放开拔银子,拨发一顿酒肉,就让他们上战场效命,说是战死了有抚恤,家里人能过得安稳。
可战死了找谁要抚恤,死人怎么要抚恤,真指望朝廷里那些贪官污吏会给你家卷发放抚恤?
他们只会无视这一切,任由地方上的士绅官吏强占你的屋舍田产,欺辱你的妻儿老母,然后吃绝户。
这是真真实实存在于崇祯朝的,不同于天启朝时新党执政,战死了地方官衙给予补贴和田亩,朝廷每年还有慰问发放粮米,而且还有足额的抚恤可拿;崇祯朝的贪官污吏向来对军士不尊重,文人相轻,对军士更是轻蔑,视如草芥。
经年累月不发军饷,平日里勉强吊着饿不死,还要给长官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战时还要给朝廷卖命,死了什么得不到家人还要遭殃...
军士们已经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如今在甘陕拼了这段时间的命,眼看打不赢,朝廷不让撤退也就算了,还不发放银钱米粮,军士们是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厌恶这样的战争了。
偏偏在洪承畴军心浮动的时候,朝廷的催命圣旨还一道一道的下发,全营的军士都知道朝廷逼着大家去和大同社打仗。
大同社那些狠人是好打的吗?
人家吃饱喝足,拿着足额军饷,穿着精良的甲胃,用的都是制式军械。
可他们呢?
吃不饱,没有军饷,甲衣破破烂烂,军械以次充好,这哪来的士气和底气去和大同社搏命?
兵甲乃将士的胆气,手里武器烂,身上甲胃破,这心里就没有底气,也下不定决心去和对面厮杀,平日里打打流寇都有些费劲,让他们去和大同社搏杀,军士们临阵放一枪就算对得起这狗日的朝廷了。
至于临阵放三枪?
开什么玩笑,哪来的火药放三枪!
洪承畴军营中的乱子,不可避免的被史可法知晓了。
听闻崇祯皇帝一道道圣旨催着洪承畴开战,偏偏没有银钱粮食支援,史可法忍不住笑道:“都说皇帝还不差饿兵,这崇祯皇帝平日里苛待将士,视军士如猪狗,这大战将至还不给将士们军饷和粮食,就这还指望将士们搏命效死,他哪来的自信?”
“这崇祯皇帝的圣旨,都可以和赵构的催命金牌一样了。”
听着史可法的取笑,戚元功忍不住说道:“这可是我们的好机会啊,如今洪承畴的大营军心不稳,军士们思乡情绪严重,对明廷愈发失望,若此时与洪承畴开战,我军必可大胜。”
史可法点点头:“不错,是可以大胜,但仅仅大胜是不够的,还要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大同社的政策宣扬出去。”
“让朝廷的将士们知道,到底谁才对他们真心好,到底谁才是代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