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偌大的花园里鸦雀无声,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曹师傅讲的不错,李献提出的这个问题并不算难,只要是在医药行当里打滚的人,多少都能说出些门道儿来,而众人也都清楚,这李郎中之所以拿这样的问题来向叶连翘发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目的恐怕更多的是为了刁难她。
大齐朝并非没有女郎中,但叶连翘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大大咧咧将“乳|房”两个字挂在嘴边,说得无比坦然自若,不仅丝毫无错,还能接连丢出好几种解决办法,这便着实让人有些瞠目结舌。
李郎中刚把问题抛出时,在座的有不少人在心里偷偷赞他高明,认为他十有*会难住叶连翘,给他师父好好儿出一口恶气。然而,当他们发现叶连翘的回答如此流利淡定时,那李郎中便顿时落了下乘了。
汤景亭心里很不痛快,狠狠瞪了李献一眼,压低喉咙,毫不客气地道:“这便是你琢磨好几日,想出来的难题?我看你这郎中当得越久,便越是没出息了!”
李献也觉面上无光,讪讪看了他师父一眼,转头便往人堆儿里躲。
偏生叶连翘不想让他如愿。
“李郎中,我回答的到底对不对,您还没告诉我呢。”
她含笑望向李献:“方才是您说的,同医药沾边的行当,容不得太多忌讳,有些字眼,我虽觉得有些难出口,但您既然问到了我头上,我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好生作答。还请您——以及在座诸位莫怪。”
这会子。她是真有些庆幸前些天,叶谦成日盯着她念书了。
医治乳痈的法子她一直都知道,然而能一口气丢出三个解决方案。却实实是这两天突击的结果,这也算是给自己长脸了。
坐在角落中的曹师傅远远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在夸她答得合适,她还以一个笑容,眼皮轻轻一抬,目光落在了卫策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问题有些敏感的缘故,毕竟他和叶冬葵两个都不是这行当里的人,听起来未免不自在,眼睛便都没往场地中央看,只故作冷静地四下里打量。
叶连翘差点笑出声来。随即重新看向李郎中,向他做了个问询的表情,似是在催促他说话。
“你答的自然是不错的。”
李献无法,只得万般不情愿地开了口:“不过……”
他原本是想说“不过,乳痈其实也分好几种情况,某些不在哺乳期的妇人,也有可能患此疾”,但叶连翘却没让他把话说出来。
“多谢您的肯定,您是我的前辈,能从您口中听到‘不错’二字。晚辈今日当真备受鼓舞。”
她很是欣慰地露出个灿烂笑容,仿佛长出一口气:“常听咱们城里人说,李郎中向来乐于提携晚辈。今日我方真见识到了。清南县医药行当里的诸位如此团结齐心,难怪乎名声在外,人人提起,都要竖大拇指。”
底下有人叽叽咕咕发笑,但只笑了两声,便又怔住了。
小姑娘好狡猾,给在场这许多同行一人发了一顶高帽,又是夸他们“齐心”,又是赞他们肯“提携后辈”。等下他们若再想出声刁难,只怕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半晌。人丛中又有另一人开了口。
“最近这一年,叶姑娘在这清南县城里。的确可算是声名鹊起。”
那人起身来向四周环视一圈:“今日相会在此,既然主要是为了解决叶姑娘与汤老之间的误会,那么我便问个与此事相关的问题吧。众所周知,叶姑娘用汤老的透肌香身五香丸方子制成如意香,在松年堂里售卖得十分火爆,我亦曾听说,你并非完全照搬,而是增减了当中几位药材,仿佛对汤老的方子并不十分满意,可真是如此?另外,你对药材的增减,又有何依据心得?”
话音刚落,一旁苏时焕便低声对叶连翘道:“这位是咱们城里有名的安心堂东家,管先生。”
那安心堂,叶连翘也是听说过的,生意虽不如松年堂,却也仅在它之下,清南县城里,确实颇有名气。
她便抬眼对那管先生点头致意,抿唇道:“您问我这个,我却得先同汤老先生打个商量,他老人家应了,我才敢答呢。”
说着便回头去看汤景亭:“汤老,此问涉及您的透肌香身五香丸,我既应承了不再用那方子,自然也就不会再贸贸然拿它出来说事儿,依您的意思,这问题我可否回答?”
汤景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悠悠吹开茶碗上的水汽:“你答啊,我便看你能说出个甚么子丑寅卯来。城中这些同行都是我的老相识,人家做事是最有分寸的,即便晓得了我那方子的具体内容,也不会在我没同意的情况下拿出来使,这点便和你不同了。”
这分明是在拿话刺人,叶连翘却也不以为意,点点头:“那我便先谢过您。”
然后不紧不慢地看向那管先生:“您这问题,实非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我尽量简略一些,还请您别嫌我说得慢。城中没有人不晓得,汤老先生的方子惯来是极好的,要想从他老人家那里求得一张药方,真比登天还难,我何德何能,怎会有任何不满意之处?我之所以对药方里的药材进行增减,不过是为了让其受众面更广罢了。”
“嗬,依着你的意思,我那东西,便不是人人都能用得的了?”
这话让汤景亭听了不高兴,登时讥诮了一句。
“您误会了。”
叶连翘忙冲他点点头:“听苏四公子说,您最是个精益求精的人,经您手开出来的药方,若没法令您自个儿觉得尽善尽美,即便是花费了您再多心力,您也不会让它在市面上出现。在晚辈看来,您的透肌香身五香丸,真能配得上‘完美’二字。”
“你拿话捧我有何用?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还乱改?”
汤景亭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冷声道。
叶连翘笑了一下,转头重新看向那管先生:“方才我说过了,我之所以增减药材,是为了让它的受众面更广。汤老先生的方子中,为了追求最好的疗效,采用的药材十分恰如其分,用别的东西来代替,效果便绝对会打折扣,与此同时,也就决定了,以这张药方制出来的成药,价格决计不会低,譬如当中益智仁一味,咱们本地是没有的,若要用它,就必定会令得成药昂贵,那么许多寻常的老百姓,就算是想买一些回去,也往往舍不得。”
汤景亭破天荒地没做声。
“依汤老先生的方子制出来的成药,对于治疗臭汗症、给人身体增香有极好的效果,本来就该被更多人所知晓、使用。”
叶连翘接着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大着胆子将当中的几味昂贵药材,替换成价格较平的诸如香附子、桂心等物——如此一来,见效便难免会慢上一些,却是许多老百姓都能买得起的,这就是我的目的,我绝非故意挑刺,也根本没那个本事。”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又是一番交头接耳。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不难理解的。汤老先生追求的是“最好”,而叶连翘想要的却是“更多”,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坏就坏在那老先生偏偏不依不饶上头了。
“我现在再来回答管先生第二个问题。”
叶连翘等众人议论得够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便又接着道:“您方才问我,增减药材有何依据……”
“不必了。”
谁料那管先生竟是摆了摆手:“你的想法我心里已有计较,这段日子你制出来的如意香在城中卖得极好,我已不止听一个人说起,用过之后的确效果甚好,你自然有你的想法,方才你的回答我能接受,便不用你再细说了。”
这便是要放她一马的意思了。
叶连翘真心感激,冲他道了声谢,同时,心里呼出一口长气。
方才借着管先生的问题,她算是尽量周全地将事情同汤景亭解释了一遍,夸他捧他的同时,也没忘了替自己辩白。这老先生不是糊涂人,今日应当瞧得出,她并非招摇撞骗之辈,只要他还肯讲那么一点点理,心中该是有所触动才对。
接下来,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向叶连翘发问,有些问题,她也不大懂,便依照这许久以来学到的知识,先提出自己的想法,再诚恳请教,态度始终谦虚,却也没把自己摆到低进尘埃的位置,一来二去,倒让在座的这些人,对她生出不少好感。
眼瞧着时近正午,众人也都问得七七八八,苏时焕对叶连翘点了点头,便开口道:“不知还有哪位想要考校叶姑娘的本事?若诸位都再无问题……”
他这就是打算要做个总结陈词,然后再彻底解决叶连翘与汤景亭之间的问题了,可话还没说完,上首位的汤景亭却忽然开了口。
“那姓叶的丫头。”
老先生面上依旧一点笑容也无,寒着脸道:“你说自己对美容养颜这方面倒还有些许心得,我今儿便问问你,从你的角度来看,我的容貌以及周身上下,有何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