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去请,沈妙欢便同她一起来了客院,连个丫鬟都没带。
自打上次受伤之后,她一直待在院中静养,倒是鲜少在外面走动。
初时因着伤情,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慕云卿恐侯府中的下人不好好伺候,便每日让小厨房做好了膳食给她送去,又叮嘱秋桑日日熬了补药盯着她喝。
不止是慕云卿,太子府那边也常送东西过来,期间容澈更是亲自来过侯府几次,不过因着男女有别,他不便去后院探望,只能经由慕云卿的口中得知情况。
日复一日的,沈妙欢身上的伤日渐恢复的同时,竟在他们二人接连不断的“投喂”下圆润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倒比先前还灵动可爱了许多。
同周嬷嬷一前一后走进房中,沈妙欢解了披风径自走进里间。
慕云卿正坐在灯下看书,见她进来才将书放下,招呼她过去坐:“喝口热茶,驱驱寒。”
沈妙欢挨着她坐下,又听话地喝了口热茶,双手规规矩矩地往膝盖上一搭,然后才问:“找我来有何事?”
“你日后……有何打算?”
沈妙欢一惊。
她虽素来孤僻不爱说话,但心思却极为通透,一听慕云卿这话便隐隐猜到了什么,遂不答反问:“要搬出去了吗?”
“……嗯。”慕云卿心道,只怕不仅仅是搬出去,容锦不可能一直留在大梁境内,来日他们成了亲,他若回北齐,势必不会独留她在此地。
但是事关机密,她眼下无法毫无隐瞒地告诉沈妙欢。
可就这么走了,她又放心不下将她一个人留在侯府。
其实慕云卿心里已有了些打算,只是不知沈妙欢自己愿不愿意,是以才深夜叫她前来。
“你与沈晏不同,无法名正言顺地同侯府脱离关系,若要金蝉脱壳,便须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要舍弃这侯府千金的身份不要,当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沈妙欢一点即通,立刻便猜到了:“你是想让我假死?”
“没错。”
“假死之后呢?”沈妙欢低下头去,声音稍显落寞:“你要把我送去哪儿?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不日我和容锦大婚,我写了书信请我二叔一家来京,到时候让他收你为义女,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没有川宁侯府的六小姐沈妙欢,有的只是江南陆家的二小姐,你意下如何?”
“你二叔……”
“他名叫陆乾,是我父亲的义弟,为人谦恭厚道,侠义心肠。”
“我不是想问这个。”沈妙欢微微摇头:“我是想说,你说他是江南人,那是不是参加完你的婚事,他们就要回江南去了?”
“嗯。”
“那我呢?我也要随他们一道去江南吗?”
“你不想去?”
“我想跟着你。”她得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否则自己走了,她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原想帮她寻个太子当靠山,不成想容澈如此不中用,连个媳妇都看不住,这么容易就被容锦给抢走了。
她瞧容锦就是个刺儿头,得罪的人必定不少,慕云卿同他在一起日后少不了被人视为眼中钉,如此一来,自己更得守在她身边了,绝不能叫她受任何委屈。
慕云卿不知沈妙欢心中所想,只当她是觉得江南人生地不熟的,害怕贸然前往,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便说:“我本意是想让你远离京都,去过安稳的日子,跟在我身边……怕是会危险不断。”
恐沈妙欢不信,她又接着说:“这话并非我在搪塞你,不止你,云澜我也一样要把他送回江南。”
侯府虽日渐式微,但毕竟还有一个沈妙茵在宫中,何况又有容珩和皇后虎视眈眈,她不得不提前提防着。
沈妙欢皱眉:“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才不能走啊。”
慕云卿一怔。
沈六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低头抠着手,小声嘟囔:“反正我说什么都要赖着你,除非你让人拿绳子捆我一辈子,否则就算你把我敲晕了送上马车押到江南去,稍后我得了自由我也得自己跑回来。”
慕云卿:“……”她做事倒也不会这么偏激。
既是她不愿意去江南,那就不去好了,自己也不能逼她做不想做的事,叫她过来,原就是为了同她商量,而非直接替她做决定。
“好,你不想走便不走吧,只是这名姓却一定要改。”
见慕云卿松了口,沈妙欢也不觉松了口气:“名字随你改,只要别赶我走就行。”
正说着,却见一两匆忙而回。
一两没想到沈妙欢会在这,不觉愣了一瞬,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结果慕云卿却淡声道:“无妨,说吧。”
“……是。”小姐都吩咐了,一两自然不再纠结,低声道:“奴婢一路跟过去,发现沈临趁着今日夜市直接溜出城去了,下人给他雇了马车一路不停,奴婢估摸着,他大抵是要去庄子上避避风头,等着秦氏这边的消息再做打算,青黛跟着他呢,奴婢先回来给您报信儿。”
“呵,还挺聪明。”
慕云卿原以为沈临会躲在城内,不想这么快就出城了。
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茶盏,她慢声道:“等青黛的信吧,若沈临当真去了庄子上,就先将他捆了带走,不过你让青琅去替她,免得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外行走多有不便。”
“奴婢记下了。”
一两应得乖巧,心里却不禁在想,小姐会如此说要么是对“女孩子家”这几个字不太了解,要么就是对青黛不太了解,那位姐姐动起手来那可是比青琅还要狠呢。
但瞧着自家小姐脸上单纯的关切之色,一两摸了摸鼻子没有多言。
这主仆俩在这商议一阵,沈妙欢全程听着,却一脸的漠不关心,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就仿佛她们口中提到的是与她全然不相关的人,而非她的亲兄长。
事已议定,沈妙欢便没再久留,由周嬷嬷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慕云卿折腾了一整日,这会子的确是有些乏了,便上榻歇着了,只是侯府中其他人却注定不会安眠,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先是川宁侯沈苍得知沈临杀了香儿,而秦氏又当着京兆府捕快的面把沈临给送走了,气得发了好大的火儿,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碗给秦氏脑门砸出了个大包,据说秦氏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京兆府的人至今还守在侯府外面,扬言至明日晨起时分若侯府还不交出沈临,那就只能以“私纵命犯”之名先将秦氏抓回去交差了。
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却是,一夜过后,秦氏竟吊死在了自己房中!
就连慕云卿听完都震惊了许久。
谁知这还不算,紧跟着她就听一两说起,蔡绅也死了,巧了,他也是吊死的。
慕云卿一整个愣住。
她不觉感慨了句:“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容锦干的呢。”
“小姐您说什么呢?”一两惊愕的皱眉表示不赞同:“这就是主子干的呀。”
“……”
“昨儿在马车上主子中途离开,就是去收拾蔡绅的,至于秦氏嘛,她早就该死了,只是主子担心贸然杀了她没有合适的说法恐对您名声不好,这才留她多活了一段时日。”
按了按隐隐跳动的额角,慕云卿深吸了口气,她得承认,即便如今与容锦关系亲密,但他这杀人成双的行事风格带来的冲击力还是有点大。
“昨儿夜里您不是让南星和曲莲他们都来帮忙运二少夫人的嫁妆嘛,南星走的时候就顺手把秦氏给吊死了,和吊死那劳什子使君的法子一样,不过您放心,南星是专业的,绝对不会叫人瞧出破绽来,纵是仵作来验尸也只会认为他们是自缢而亡。”
“你等等啊……”慕云卿抬手止住了一两的话,她有点懵:“容锦要杀秦氏我可以理解,可他为何要杀蔡绅啊?”
他是北齐皇子,蔡绅是北齐来的使臣,容锦他杀疯了吗?
一两一副大聪明的样子:“因为您啊。”
“我?!”
“嗯嗯。”一两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根据奴婢以往的经验来看,定是那人得罪了您,所以主子才会杀了他的。”
“得罪……”慕云卿神色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倒是想起了昨日宫宴上蔡绅的确有些唐突。
可碍于对方身份特殊,震慑一二倒还好,可若是真的在大梁境内出了何事,怕是北齐不会善罢甘休。
她相信容锦此举是为了给她出气,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其他顺带的益处。
就比如说,大梁势必要就此事给北齐一个解释。
一旦对方不满意,届时铁蹄犯境就算师出有名了。
但此事为难就为难在,蔡绅的死更像是自己吊死的,这就让案件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若如此说与北齐国主,人家势必不信,莫说人家不信,梁帝自己都不相信。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昨儿还瞧着美人儿两眼放光呢,回去就上吊自杀了,总不能是被美死了吧。
为此,梁帝很是头痛。
倒是秦氏的死,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因为她不像蔡绅那样没有自缢的动机,昨儿她放走沈临的事儿几乎闹得满城皆知,京兆府又撂下话说若今日不将沈临交出去便要将她带走问话,甭管她是舍不得儿子还是害怕去了京兆府被用刑,因此选择自缢都是说得通的,是以没有太多人关注此事。
短短数月之内,侯府又办起了丧事,不免令人唏嘘。
但这件事,绝非秦氏自缢就能善了的。
川宁侯纵子行凶,如今沈临又逍遥法外,可想而知他本人也受到了牵连,梁帝直接停了他的职,将他手中一切事务暂交沈鸿负责,直至抓到沈临,查明真相。
按照常理推断,一件事当中最大的受益者极有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受益者,于是,二房便愈发成了整件事中嫌疑最大的存在。
当然了,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皆因容锦在背后推波助澜。
梁帝原本打算对沈苍的惩罚并不是停职,是容锦在进宫面圣时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嘴,这才给梁帝提了个醒,跟着他又在梁帝为难安排何人接替事务时,推举了沈鸿。
梁帝只当他是爱屋及乌,并未多想。
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慕云卿瞅准了时机,向老夫人辞别,她也没找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十分坦白地说:“不瞒外祖母说,侯府近来事多,卿儿恐再住下去于名声不好,到时候万一耽误了和小王爷的婚事就不好了,您说呢?”
这样让人不喜欢听的实话慕云卿偶尔便会说,一副完全没把老夫人当外人的样子,这也是为何老夫人总觉得自己能拿捏住她的原因。
这老太太心里也在想,等慕云卿顺利嫁入康王府后也能多多照应侯府,是以只装模作样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舍,却并未死命阻拦。
“哎……原想着你从这府里出嫁,外人看起来也体面,日后王府中人也不会轻易轻看了你去,哪成想会发生这许多糟心的事情!”
“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慕云卿并不怎么走心地劝了两句,随即话锋一转,说:“对了,外祖母,还有一事,之前为了大表姐归家省亲,卿儿曾给您拿过两笔银子,不知您可还记得?”
乍一听慕云卿提起银钱一事,老夫人的脸色顿时一变。
慕云卿只当没看到,自顾自地继续说:“如今卿儿出阁在即,嫁妆尚未备齐,还望外祖母和两位舅舅能商量一下,归还一二。”
“什么?!”老夫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外祖母何以如此惊讶?欠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何况您与两位舅舅皆是长辈,岂有占小辈便宜的道理?”
“你……”
“而且当日两位舅舅也曾立了字据,外祖母难道忘了?”
老夫人面沉如水,不悦地瞪着慕云卿,往日的慈爱已是伪装不出,她竟一时分辨不出,这丫头是穷极了来找她要钱,还是当日便算准了会有今日。
勉强压下眸中的恼怒之色,老夫人搪塞道:“你既是不说,我也有此打算,只是府里近来事多,这个时候说起让你两个舅舅还钱,这未免让人心寒,你且先容我和他们透透话。”
顿了顿,她又说:“况且恰如你当日所说,你舅舅他们怎样都好,可到底还有你舅母呢,好歹别让她挑出不是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烦请外祖母将那字据拿出来,免得舅母以为是您和舅舅们填补了我。”
“……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我这老糊涂了,当日藏得仔细,这会子倒一时想不起了,你且容我找找。”
“无妨。”慕云卿盈盈一笑,眸中流光溢彩:“我这还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