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看了下去,后面的话她大约猜也能猜得出来,不过就是为了当今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在这着急罢了,外加一宗,就是他对皇后的过分宠爱,让他们心感不安。
她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不满了。
因为晏珽宗对她的专宠,因为她没有贤良大度地劝谏皇帝早日广选嫔御充盈六宫、为他生养子嗣。
固然晏珽宗治下的文武官僚们大多都对皇帝选择的这位皇后赞不绝口,为了迎合皇帝的心意而吹捧他们是如何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也难免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将靠着一张脸上位的陶沁婉当作是什么红颜祸水。
婠婠攥紧了堆叠在一起的那几张纸,心中有千百句话想说、想为自己辩解,一时又说不出来,让她几乎呕血。
几息后,她握着那份奏疏向前方深深拜了下去,但心中拜的从来都不是晏珽宗,而是她晏家的万里江山社稷。
“妾虽无参政之能,却不敢不读古来圣贤之书、通晓明君之道。臣下劝谏进言,妾身为中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敢心生怨怼。刘卿所言,妾深自省之,深自省之!必不忘日日三省吾身。今妾所劝,不过是望陛下息怒保身。古语云: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妾愿陛下垂拱而治,天下归心。”
皇后头顶的赤金凤冠在日光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彩,她娉婷而立,娇柔身躯中带着一股男子亦为之汗颜的坚毅和挺拔,臣下们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犹如悬崖之上一棵昂首直立的高贵兰花。
这当中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当今皇后的玉容真面,坦白说来,皇后的姣好姿容固然让他们心底为之震撼乃至心神荡漾,可更多的,却是被她周身的气度所折服。
倘或不是因为帝王泼天的雨露恩泽给她带去了几分妖媚的污名,其实当这样一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满足了他们对一国之母的所有幻想,如佛前静静盛开的一株玉芙蕖,圣洁高雅。
再听皇后所言,又不禁叹服荆公府上对她的精心教养,显然不是将她扔在了浙江的宝莲寺中便不闻不问了的,必也悉心以圣贤之道教诲她学问。
*
说完后,婠婠咬着牙关起了身,她不想再理会这满殿的如夜鹰一般偷偷审视窥探着她的目光,向晏珽宗遥遥一拜施礼后就要离开。
程酂和杨思率立马带头向她跪拜,群臣立马跟着三呼皇后千岁圣德。
婠婠脸色已经开始有些发白,她摇了摇头:“本宫哪有什么德、什么贤。自古被臣下们追着批评劝谏的帝王尚且不在少数,本宫只是君后,倘若连这点言词都受不得,还来做什么中宫!千古之后,是非对错又是如何,谁知道呢?兴许后人眼中本宫就是以色搏宠、一无是处的妖后祸水,卿等直言进谏,就是忠臣脊骨、流芳百世!”
程酂等人立马接口说不敢,说皇后万不可如此自谦等等,用尽了心思去捧皇后的面子。
晏珽宗心都疼碎了,不过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他知道婠婠爱惜颜面,所以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他早就拔剑杀了这群贱人,然后抱着婠婠离开这里。
他爱她爱得那般刻骨铭心,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让婠婠在这里被别人说三道四,他自己尚且舍不得碰她半根小指头!
头顶沉甸甸的凤冠压的婠婠头脑一阵眩晕,脖颈间也十分酸痛。
只在某一个瞬间,还不曾走出这里,她就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栽倒了下去。
还不等她跌到地上,晏珽宗飞身上前将她横抱在怀中,又慌又气之下,他的十指都在发颤。
皇帝回首瞥了一眼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忍住暴怒的情绪扔了一句话给他们:“倘若皇后有恙,你们自备白绫还能体面些留个全尸!”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婠婠离开,将她带回了坤宁殿。
知道皇后昏倒了,女医吏们赶在帝后二人来之前就候在了坤宁殿的寝殿里准备为皇后诊脉。
婠婠面上的血色几乎退得一干二净,唇色都泛起了白。她头戴着华丽繁复的凤冠,金玉丝帛珠环翠绕之下的这张小脸却脆弱得让人格外怜惜。
回到寝殿后,晏珽宗抱着婠婠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婢女们很识眼色地上前为昏迷不醒的皇后摘下了头上的各色发饰和耳环,解下她盘梳起来的长发,又为皇后脱下了鞋袜。
晏珽宗这才将她放在榻上,一边宣女医吏们来为她看诊,一边将她的外袍解下,让她睡得更加舒服一些。
可是当他脱到婠婠的里衣时,却不由得顿住了。
她的双腿之间气若游丝地渗出了一些血迹,可是论日子,今日又不该是她的月事。
晏珽宗皱着眉让婢女们去取来热水巾子和干净的衣裳,他要为婠婠更衣擦拭身体。
一边正握着婠婠的手腕为她诊脉的女医吏们见到皇后似有下红之症,神情顿时大变。她们也是贴身服侍皇后的人,自然知道皇后的月事应该是什么时候。
趁着皇帝还不太注意到她们,几个女医有些惶恐忐忑地相互交换了番神色,然后相继上前为皇后诊脉。
皇帝回过神来,等了许久不见她们说话,忍不住有些着急:“皇后的身子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受了气被刺激到了?要紧么?”
女医们略有迟疑,良久,偌大坤宁殿内流通着的空气似乎都停滞凝固了起来,压抑得人隐隐有些无法呼吸。
她们还是恭敬地拜了下去,惶惶不安又字字小心翼翼地回道:
“陛下,娘娘的身子约莫是有了身孕了。只是腹中胎儿还不足月,脉象微弱,臣等愚钝,并不敢十分确认。只待小心将养一两个月,坐稳了胎气,是时方能真真切切确定了。”
殿内摆着的凤鸟衔环铜熏内缓缓吐出清甜的香气,内里燃烧的香料陡然在这安静得针落可闻的室内发出一声哔剥的轻响。
这样细碎的声音,落到殿内所有人的耳中,却丝毫不亚于是一道惊雷。
晏珽宗动作有些凝滞地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所有医官,眸中瞳孔微震,声音微哑:
(
“她有身孕了?”
“是……”女医们低声应道。
“只是陛下恕臣等直言,娘娘的胎相极为不稳,还不足月便添下红之症,只怕是有要滑胎小产的征兆。龙子在娘娘腹内……只恐臣等才疏学浅、技艺微末,不能十分确定为娘娘保住。”
不能确定保住。
所以在诊出皇后有身孕时,她们并没有第一时间高高兴兴地向皇帝道喜,等着皇帝的赏赐,而是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
皇后有孕了,可是并不一定能保得住这个孩子。
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子。
*
一个突如其来又随时都会消逝而去的新生命,将晏珽宗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几乎有些呆滞地半跪在床边握着婠婠的手腕,良久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他不敢想象面前尚且如此娇弱的她,腹中已经有了一个还不足月的孩子。
她怎么会怀孕?这个孩子又是何时到来的?
自怀孕之后,她是不是就开始忍受着孕期的虚弱和痛苦?
明明现在并不是她身子受孕的最好时机。
女医吏们见皇帝沉吟不言地静在那儿,她们也个个垂首屏气的,轻易也不敢发出什么动静。
殿内静谧地针落可闻,除了那方香炉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噼啪”的香料燃烧的声音,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最后还是候在外殿的华夫人揭过珠帘,扑到昏睡着的皇后身边,为她了捏了捏被角,而后有条不紊地连声吩咐下去:
“既知道娘娘的胎相不稳,医官们还不先去给娘娘熬了保胎的药来给娘娘服下?再去请太医院院署里专通女科的先生们来看,好好花心思给娘娘会诊,小皇子保不保得住,不试试怎么知道?”
“再者,现下又可还有什么救急的可调养娘娘身子的法子?或是熏艾、针灸,请你们快想想罢,娘娘正是要紧的时候,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立在这儿看娘娘和小皇子受苦……”
“娘娘的下红症,这会子如何快给止住?女子妊中最怕的就是这一项了!”
华夫人不愧是生养过孩子的成熟妇人,她吩咐下去后,晏珽宗才乍然清醒过来,这上面他比不得华夫人有经验,也虚心遵从她的嘱咐,让人赶紧照着华夫人说的去准备。
医官们于是也尽数退了下去先去熬汤药来。
给婠婠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后,晏珽宗默然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对华夫人等人道:“皇后有妊的事情,你们暂且先瞒着她,更瞒着宫里宫外的所有人。”
华夫人不解:“敢问陛下……?”
晏珽宗满目痛楚地抚着婠婠的脸颊,“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她肯定比我还要痛苦百倍不止。我都不敢想她届时该怎样熬过来。先瞒着吧,若是我们实在同这孩子缘分薄了,等孩子走了那日,就当是她的月事来了,骗骗她,她也不至于太崩溃……”
短短几句话中,每个字他都说得异常艰难。
还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其实在母体中是很小的,不过是粒花生米大小点的血块,倘若是女子处在昏迷状态下,就是流下来了也没多大的感觉。
“不——”
华夫人不愿意,下意识地出言反驳道,“凭什么!殿下是为谁受的委屈?是为了什么才动了胎气?难道让我们殿下被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就让小皇子不见天日地这么托生了一场?”
她这话已经说得极为僭越无礼,但皇帝眼下并无心思追究她的言辞冒犯,反而默默地阖上了眼睛,太阳穴边上青筋暴起,看上去整个人已到了濒临失态的边缘。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对不起她。”
在他幼年时期稍懂得察言观色之后,他便早早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轻易让旁人感知到他的情绪,而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无能和伤痛。
承认他自己毫无办法,无法缓解心爱之人的痛苦,更无法救他们的孩子。
华夫人却是声声哀切恳求:“陛下!您是四海之主,九州之内多少名医贤士、多少灵丹妙药,都找来给我们殿下用了么,就这般轻言放弃?对了,还有您从小拜的那个师傅,叫公孙还是宇文的,不是说他江湖中人精通医术的么?叫他们来、把他们都叫来、都叫来给我的殿下会诊,我不信他们都没法子!”
听她提起这个人,皇帝才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松开握着婠婠手腕的那只手,对华夫人说了句请她在这里照顾好婠婠,而后便大步走了出去,也没说去哪里。
适才极度心痛之下流露出来的那点失态和脆弱感,此刻也被这个年轻的君王收敛得一干二净,他的背影仍是那般的从容,永远都是那样胜券在握的样子。
*
婠婠醒时正是第二日晌午。
她有些迷茫地自昏迷中睁开了双眼,头顶帐幔上的龙凤和合纹样在日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身下柔软如云霞织就的被褥让她几乎有些想赖在其中不愿起身。
“婠婠……”
“殿下!”
“娘娘醒了?!”
才刚睁开眼,还未看清面前的人,一连声的呼唤让婠婠险些头痛起来。
几息后,她才好不容易清醒了神智,看到母亲正坐在自己榻边,温柔慈爱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婠婠注意到这满殿里的人,看着她的样子都有些既喜且忧的。
她的心猛地大跳了一下。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母亲,您怎么来了?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太后同婠婠说了几句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婠婠还想再问昨日西文馆中的那些事情,太后却抢先打断了她。
“婠婠,你有身孕了,你要做母亲了,你知道么?好了,从今往后这宫里宫外凡百大小的事情,你都不要再伸手操心了,我都替你管着,你每日静卧养胎,只等你平安生产之后再说。”
婠婠瞳仁微震地看着母亲,猛地握紧了拳头压在丝被上。
“母亲,我——”
她低头将手合在自己尚且平坦得看不出一丝异样的小腹上,心下又惊又喜,顷刻间几乎感动落泪到无以复加。
期盼的孩子终于来了,让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在梦中一样。年少时喝了那么多的汤药续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足够困难了,这让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即将要做人母亲的一天。
她腹中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是她和晏珽宗的孩子。她和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