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便又是一年腊月初八。
今年的这个年,婠婠肯定是要和晏珽宗两个人独在外头过了。
越发到了腊月,天越寒凉,而且雪下得也更加勤了,几乎每日都要飘上一阵。
草原上的冬日,是干涩的寒,朔风如卷刃的刀般刺着人的面容。
但是日渐寒冷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战争的进程。
魏军中军随着皇帝征战路线的不断前进而日益更改,尤其是皇后也在中军帐内随军出征,更叫他们一丝半点也马虎不得。
*
古时的边疆六镇,自东向西分别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
而如今的云州恰好位于抚冥与柔玄之间,并且距离柔玄近、而距离西边的抚冥极远。
今日上午时分,前线的斥候来报,说前军领兵的方将军已经攻克抚冥,一路向西继续追杀阿那哥齐的余部。
当然了,现在的“抚冥”这个地方,因为早已不属于中原王朝的管辖,阊达突厥人又给它起了别的乱七八糟的名字。
婠婠不通突厥语,听也听不大明白。
不过现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得到前线的军报之后,她整肃仪容,信步走到中军帐内晏珽宗的那副巨大沙盘前,素手拾起一支代表魏朝势力的红色小旗子,将它稳稳当当地插在了标志抚冥镇的这一处,莞尔一笑。
从今以后,这里就属于他们了。
他们也一定会再次守好这一块土地的。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身对那斥候温声道,
“今日是腊八,你下去歇一歇,也喝碗热汤吧。”
那斥候方才低着脖子看皇后看得正有些出神,被皇后这一声提醒了才惊慌反应过来,连忙叩首谢恩,赶紧退下了。
适才那斥候还向皇后禀报说,今夜陛下会回营。
因想到这一茬,婠婠起身亲自准备了些吃食,浓浓地熬了一锅腊八粥,片好了一碟子的酱羊肉,照旧包了些牢丸,又做了另外两三样小菜。
行军在外,总归是比不过在宫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加之她又是皇后,她若是吩咐下去缺了什么、短了什么的,下面的将士们肯定是什么都顾不过来先要忙着周全她的命令。
所以婠婠也不开口说自己要什么,身边有什么东西,她就用什么,丁点没有嫌弃过。
这样一番准备,一桌子的菜虽说没什么金饭银食之类的好东西,可仍是瞧着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馋虫大动。
这冬日的原野上,偏偏长出一种淡黄色的小野花,夹杂在冰雪的缝隙间艰难开放。
婠婠随手摘了几束,插在一个小瓶里,摆在中军帐内的一角。
倒是给这肃穆威严的帝王大帐添了几分别致的味道。
而后,她便继续待在帐内等待着晏珽宗回来。
这些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不过今日她在忙完饮食之事后,又将自己做得七七八八的绣活拿出来收了尾,嘱托斥候们送回云州城内去,叫人带进宫里。
里头是一件做给母亲的抹额,给聿儿的小牛皮靴子,还有给聿儿的一枚铜钱。
因今年的新年回不去了,好歹给孩子的心意,做父母的要带到,不能叫孩子以为他们在外头就从没念着他。
约摸到了日暮西斜时分,魏军营内又有些躁动起来,婠婠早已熟悉了这股声音。
每每皇帝征战归来,守在中军的将士们就会这般激动。
她也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
自从那日阿那哥齐在云州城外身中一箭仓皇逃走、而晏珽宗在休整一日便出城追敌迎战之后,局势便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魏军由守变攻,从原来的只要守住云州城即可的目标,转为了君王提出的“收复六镇、张我臂膀”的主动出击;
而阊达人原本在乙海可汗的带领下满腹雄心壮志,却在一日之间陡然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乎失去理智地不断向西撤退逃亡。
这些日子他们不断向西追击,走过的每一条路,几百年来都没有汉人的军队再度走过了。
甚至这一片塞外的风光,几百年来也不曾属于中原的汉人。
先锋的部队日日主动出击阊达军队逃亡的尾部,而皇帝亦次次领兵在前。
他出去打仗的时候,婠婠便待在中军帐内等他回来,在这里收拾好一切东西,为他缝制新衣,为他准备饮食。
这顶营帐,亦是他们在外面共同的家。
没有父母、没有儿女,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多时,外头那股嘈杂的声音渐渐逼近中军大帐外头,婠婠听见有铁甲摩擦响动的声音,有人躬身向皇帝行礼,而皇帝命他们也下去休息。
那人的身影在帐前一顿,而后掀起帘帐入内,甲胄上沾满冰冻的鲜血。
帐内烧着炭火,暖意融融,叫这暖风一吹,血迹有些融化的迹象,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
晏珽宗知道自己身上狼狈,于是没来得及和婠婠说上两句话,先卸了甲让侍从拿去擦拭干净,又几步走到帐内的一道屏风后,解衣欲洗漱一番。
(
这是多日以来他们之间已经形成的默契。
——其实,以前一个人征战在外的时候,晏珽宗是远没有这样讲究的,哪怕他也是喜洁之人,可是怎么可能每次回来都要沐浴洗漱。顶多擦把脸,随口用了点饭,然后就这么穿着软甲在榻上将就着凑合一夜就是了。
到底如今婠婠跟在他身边,这样的环境下,她已经足够委屈了,他怎么还让自己身上的一身血污脏了她的身子呢。
屏风后早已备好了热水。
因为这关口烧热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所以为了避免太过铺张浪费,——皇帝用的是今日中午时婠婠用剩下的洗澡水。
此刻这些水摸上去已经是微凉的了,但皇帝也不在乎,拿巾帕沾了水一一擦拭过身上的污痕,然后取过婠婠为他准备的新的换洗衣物穿上。
等忙完这一切后,他才敢去看婠婠,将婠婠拥入怀中。
纵使清洗擦拭过了一遍,他身上还是有些冰冷的血腥气,还有些许马匹身上的味道和干草的混合的味道。
算不上好闻。
至少在婠婠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没人让她闻过这样的味道。
在闺阁寝殿之中,她亲手调制过藕花香、荔枝香、鹅梨香之类清新高雅的香料,熏衣所用,也大多如此。
但是直到今年,她才如今近距离的感受过人血和战马的味道。
不过她并不抗拒,依然埋首在他胸膛间和他低声细语地说着话。
“麟舟,抚冥,咱们收回来了。”
“往后的大魏地域舆图上,咱们的地盘,在这天地之间又伸展了一寸。麟舟,我心中真的很是欢喜。”
皇帝亲了亲她的额,“我知道。除了抚冥,还有的五镇,我也会一一将它们收回。”
才刚说了两句话,婠婠想着他在外面定是累了饿了,就拉他到桌前,彼此对坐下,将自己亲手准备的饭菜推到他面前。
“麟舟,今日是腊八了。”
腊八。
婠婠亲手盛了一碗腊八粥给他,“我放了许多糖,甜的不得了。”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嗜糖,而是因为盐糖之类的东西,在外作战时都是给武将士卒快速补充体力的一种绝佳方法。
所以军旅之人大多口味极重,嗜重油、重盐、重糖、重荤。
在外面打仗,谁还有心思吃什么清淡的,只怕两三日下来就虚得弓都要拉不开的。
晏珽宗接过她递来的粥,两口就喝完了大半碗,而婠婠还拿着小羹匙在碗中慢慢搅拌着怕烫呢。
他喝完那碗粥后,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
婠婠垂眸展颜一笑,还想着他会怎样夸赞她的手艺。
他很累很辛苦,这些事情婠婠都是明白的。所以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心甘情愿的,并且她从未在心底期待过让他在一天的劳累征战结束后、还有想法子编织语言来称赞她什么。
但他愿意夸她,她还是很愿意听的。
“还记得那年父亲还在的时候过腊八,我向帝姬殿下讨一碗甜粥吃,反挨了帝姬好大的没脸。帝姬殿下还记得么?”
他不知哪里冒出这句话来,婠婠一下愣在了原地。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那晚,她其实私下送了腊八的礼物和一盅亲手熬的甜粥给陶霖知,并且此事还让南江王知晓了。
晏珽宗恼怒之下来到荣寿殿同婠婠对峙,结果帝姬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淡非常,百般不快。
婠婠慢慢放下手中的羹匙,撇过了头去,一副掩面欲泣的造作模样。
“许多年前的旧事,我连聿儿都为哥哥生了,哥哥却在这时候揪着这些过往不放。必是想着如今天高地远,我在这儿无亲无故没有依仗,只能仰人鼻息,所以哥哥才对我发脾气。原来竟是这般!”
皇帝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跟前欲哄她。
婠婠偏不依,还是哭哭啼啼的,“你既心中这样千万般记恨我当年让你落了面子,我已知了,你不叫我再吃了苦头偿还你是不可能的……”
皇帝以拇指拭去她的泪珠,“我何时舍得叫你吃过苦、故意作践你的?”
她眼珠儿转了转,将身上所穿的那件半旧的兔绒袄儿往下拉了拉,登时露出胸前一片白嫩香软的肌肤,莹莹地刺激着男人的眼睛。
“你都这样恨我,难道今夜会不叫我吃些皮肉苦头?”
晏珽宗哈哈大笑,便将她打横抱起送到帐内的那张榻上,欺身压下来。
“你自己求来的,我自然要叫你得偿所愿才是。”
到底是在营帐里头,隔音效果不会太好,所以婠婠一整夜压低了声音轻叫,任那男人如何摆布她的身体都不肯太过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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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外头的萃澜萃霜两姐妹捂着胸口呼出长长的气来,随即看向这顶营帐的眼神又有些无语难言。
起先,听到皇帝和皇后开始翻旧账扯起多年前的琐事时,她二人心中便大感不好,生怕两人在这关口莫名其妙地吵起来,到时候影响了皇帝行军布阵做军事决策的心情,反倒不好。
结果怎么吵着吵着……里头又是那个鬼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