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又尽量和缓着语气问道:“那方侯又是如何说的?”
妙宝垂首,将一缕垂下来的凌乱碎发别到了耳后:
“方上凛他自己心中当然也有疑惑,因为他哥哥死的时候,我身为外室,连为他哥哥戴孝的资格都没有,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哥哥落水当日穿的什么衣裳呢?
他哥哥被人捞上来之后的样子,也就方家父母、方上凛和弟弟,还有家中几个家生子奴仆见过,而且捞上来之后,他们就很快给他换了寿衣了。我一个外人,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对啊。”
婠婠也道。
这时,妙宝的表情便开始有些扭曲,眼中也投射出惊人的恨意来。
“因为方家那时忽然有奴仆跳出来告我私通。说我是和他们家中的另一个家仆通奸,所以从那家仆的口中套出了这些事情,借此做局陷害吴娘子和吴家。至于吴大舅丢失的那枚玉佩为何会到了我的手上,也是因为那与我通奸的家仆,借着仆人的身份驾马车送吴大舅回府的路上偷走的。
告发我的人说,我是一心存着坏心思,想着借用这法子斗倒了吴娘子,然后趁着方家和吴家大乱的时候,私下卷走家中金银和那通奸的家仆私奔。甚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也是那家仆的,不是方上凛的种。”
当然了,吴娘子和吴家人做出这么大的局来,该备齐的证据自然也是应有尽有。他们甚至还从那奴仆的箱子里搜出了妙宝的贴身肚兜和方上凛从前送给妙宝的值钱首饰。
重重证据面前,她顿时百口莫辩。
而方家父母本就不喜欢贺妙宝,本来看她翻出自己长子身亡之事大做文章,心中就已经极为不悦;又见她腹中怀着的孩子血脉可能不干净,甚至有可能是想借着外人的种乱了方家的血脉,心下对妙宝恨意更深,真真是恨不得活活吃了她才解气。
然后,争执之中,她被方家父母推倒在地,旋即小产,失去了自己已经四个月大的孩子。
而方上凛那时就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
等到妙宝醒来时,原先已经略有些鼓起的小腹又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坦。
那个清理她血淋淋下身的老妇见她醒来,颇有些怜悯意味地叹息了一声,说可怜见的,那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堪堪成型的,没想到竟然就这么掉了。
妙宝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霍然睁大了眼睛:“我的孩子明明才四个月,怎么会是五个月?”
老妇见她怀疑自己,当下又有些不悦:“老身我这几十年接手的怀孕妇人不知几何,难道连孩子的月份都看不出来?小娘子休得胡说,这方家三个郎君当年就都是我亲手接生的。”
*
妙宝说到这里时,婠婠插了句嘴进来:
“所以那老妇和方家父母的交情颇深,想来是极得方家长辈信任的,她说你的孩子五个月,那方上凛也是这么想的?”
妙宝点头,“可是五个月前,方上凛因为去了京中受封,根本就不在府里……娘娘,您懂吗?”
婠婠当然懂了。
那个背后的人,就是想利用那个胎儿的月份对不上的理由,让妙宝被迫坐实了“通奸”的罪名。
这么一连串的事情扣到贺妙宝的头上,让妙宝整个人大病了一场,晕厥数日不醒。
太多太多的话积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忽然之间连解释都不知何从开口。
大大小小,她在他的家里想要解释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可是到底又有几个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呢?
等她再度清醒时,她看见方上凛正默然独自站在她的床前,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眼神极为冰冷。
只那一个眼神,就堵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在这样良久的沉默中,终究是他先开了口。
“魏氏,你当真叫我恶心。”
是了,她原本是姓魏的。
可是她厌恶她那个恶心的父亲至极,一点都不想再和那个畜生搭上丁点的关系,所以她当初很是欢喜地听从了方上凛的意见,为自己改了外祖母的姓氏。
外祖母生下母亲,母亲又生下她,女人和女人才应该是一家人,她是随她外祖母姓的。
她叫贺妙宝。她不姓魏。
但是那一日,他冷冰冰地称呼她为“魏氏”。
*
再说起那一日的过往时,妙宝似乎已经十分淡然了。
“他也没打我,就是骂了我几句,然后也没要弄死我或者发卖了我,难道还不够我感恩戴德的么?”
妙宝笑道,“我与人私通,怀上孽种,败坏方家门楣,方上凛的父母本来是想在后宅之中无声无息地耗死我的,或者是继续将我发卖给老鸨,叫我去做暗娼。可是方上凛没听他父母的话。”
那时方上凛说:“好歹叶儿也是我真心疼了一场的孩子,你从前跟我,我也拿她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如今你既然坐下这样的丑事……魏氏,我念在从前的情意上,不想罚你也不想管你。
——你自己带着孩子滚吧。”
她为那个男人怀上一个孩子,然后小产后还没出月子,就这样灰溜溜地顶着方家上下嘲讽讥笑的眼光,略收拾了两件薄衣,抱着才刚两岁的叶儿离开了他的府宅。
听到这里,婠婠的心都揪起来了:“你就这样走了,你在外面……你还带这个孩子,你是怎么吃饭的?可是在外头受了极大的委屈了?”
尤其,她还是一个虚弱却实在美貌的年轻女子。
简直是如同将羊羔送入虎穴。
妙宝道:“那时我身上就还有两三个钱……我就买了张船票,带着瑶瑶上了船,去了蜀地我的姨母家,想要去寻找我还在世的一个姨母……说来也正是可笑,那船东恰好是个女子,她因见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怜,所以一直多加庇佑,叫我一路平安到了蜀地。否则,我不知哪八辈子就被人拐走做了船妓去了。”
之后,上天似乎突然开始眷顾于她,当真让她一路平平安安地寻到了从未见过面的姨母。
她和姨母说起了家中发生的变故,也和姨母说起了母亲和姐姐们生前的事情,姨母见了她,当下不再有所疑虑,知道她必定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就收留了她住下来。
而妙宝也不忍这样拖累姨母,在她堪堪养好了身体之后,就在蜀地开始寻些活计做。
之后好几年的工夫里,她都在蜀地一家极负盛名的酒楼里受雇,负责做些精巧的点心做果子。
妙宝的手很巧,她捏出各种形状的糕点都能栩栩如生,什么海棠花牡丹花还是马蹄花的,或是兔子老虎小马驹儿,她都做得很是精巧,而且经由她的手调配出来的糕点馅料,也是甜而不腻,叫人唇齿留香。
这些,都是母亲生前曾教给过她的手艺。
所以那家酒楼的老板待妙宝也极好,而且每天若有卖不完就快要馊了的菜品,她也会允许妙宝带回去吃。
除此之外,闲暇时候妙宝也还会给自己找些针线活做,或是替人家缝补衣裳鞋子的,或是给人家缝被子的。
(
凡此种种,她都可以去做。
后来她不想继续麻烦姨母了,甚至还靠着这些辛苦活计攒下银钱自己在外头租了个小院子住,平时在酒楼的后厨里做活,也可以随时带着叶儿。
而且叶儿渐渐长大,也很乖巧懂事,并不需要人操心太多。
日子虽然过得还是清贫居多,但是到底不至于饿死自己,冬日里也勉强能给自己和叶儿添上件厚衣裳了。
离开方上凛之后,方家人是如何在背地里责骂她嘲讽她的,妙宝一概都不知道。
时日一长,她也很难再回想起方上凛这个人了。
后来她在心中想了想,这个人,其实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和程邛道父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而方家的事情,她也无从去打听。
至于方上凛和那位吴娘子之后又怎么样,两人感情如何,生养了几个儿女,她也通通不知道。
不过后来想来,在她走了之后,他们一家人应当都是过得不错的。
离开他的那一年,叶儿也还小,到了蜀地之后没多久,叶儿就将这个在自己生命里短暂出现过的“父亲”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蜀地生活时,她对外给出的身份就是一个年轻丧夫、独自带着女儿的寡妇。
因为她既然已经姓“贺”,所以和外人说起自己“丧夫”的故事,不免还要编出一个夫家姓氏来。
而且她人在蜀地,却操着一口江南话,也需要和人家解释起自己从江南迁居蜀地的理由。
妙宝于是就常常对人说道:
“我前头那个姓方的,他本来对我也不好,三天打骂四时踢踹,我与女儿跟了他,也是吃了天大的苦头!偏他又好吃懒做,嫖赌不休,就是……就是前年儿冬日,在花楼里吃醉了酒,出来时候不慎跌到了人家的粪坑里。
恰巧冬日寒凉,只是两三日没寻到他的人,那粪坑上就结了冰,然后谁也没往里头想。直到今年开了春,粪坑里化了水,才叫人找出我男人来。呜呜呜呜……我男人在粪坑里冻了一个冬天啊!”
说着她就要落泪哭嚎,围观的老少的妇人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胃里直犯恶心,慌忙摆手叫她别说了,说着还把嘴里嗑好了的瓜子连连吐掉。
不过偶尔也有几个实在好奇的,还要跟着妙宝追问两句:“这在粪水里冻了一冬,那耳鼻七窍里岂不全都是粪水了么?后来你男人死了,可有叫那粪坑的主人赔钱?”
妙宝也是连连点头:“那自然了,那么大一个粪坑,他家怎的不在外立一个告示?我男人若是能看见了,指不定也就不能掉进去了吗?他敢说我男人掉进他家的粪坑里,和他就没有半点关系?”
几个妇人也是若有所思:“后来他家赔了你么?”
“没呢!那家人还骂我,说这粪坑原来还是官府修的,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叫我不如找宫里的陛下赔钱,这事和皇帝也脱不了干系!”
*
这段话贺妙宝说得却是格外眉飞色舞,还为自己当日的智谋得意不已。
正是因为她编造出来的这段过往,所以让孤儿寡母的她带着叶儿在蜀地格外得到那些街坊邻居的同情。
然而妙宝话说得快了,一时也是口无遮拦,把当日她和蜀地那些妇人说过的什么“找皇帝赔钱”的话也当着婠婠的面说了。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不迭起身就要告罪。
但却见坐在一旁的皇后只是笑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还对着妙宝连连摆手,说让她不必告罪。
说完了这一段,妙宝又继续往下头说去了。
正是因为她心中大约已经忘掉了和方上凛的那段过去——那个她唯一爱过也是第一个爱过的男人,所以她的心早就开始准备步入下一段生活了。
在蜀地,有邻里的老妇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还未成婚的老男人。
这人因是从前家贫,葬父葬母的时候欠了一大笔钱,家徒四壁,所以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说到媳妇。前两年刚刚还完了家里的欠款,这才着手忙着成婚的事情。
男人虽比妙宝大一些,但是也好在一个勤快能吃苦,而且人家没娶过妻子,也没有拖儿带女的,听说人心也好,没有过什么嫖赌的前科。
若是能和妙宝凑成一对,他自然是愿意和妙宝一起养大叶儿的,两年三年,再让妙宝给他也生个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就齐全了。
那男人也有些倾慕妙宝的年轻貌美,时常来妙宝家中为她做些事情,劈柴挑水,或是总给她提两三斤的羊肉猪肉来,也时常带一些叶儿喜欢的小玩意来给孩子玩。
时日稍长了些后,妙宝也有些心动。
这个世道,若是活下去能够多一个互相帮衬的人,总归是好的。
但是就在她即将下定主意,想请街坊邻里的老媪来给自己和他主婚的时候,方上凛找到了她。
就在去年。
她原本就要恢复于正常和平静的生活,再度被他打破了。
其实后来据方上凛自己所说,他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她。
或者说,从妙宝带着女儿含泪离开方家之后,方上凛就后悔了。
在妙宝仅仅离开他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后悔不已,疯了似的派人去找她。
谁成想贺妙宝的脚步还真是快,刚出了方家就想都不想地转悠到了城东的码头,然后当天就跟着一个火急火燎的女船东跑了。
偏偏她走的那一日江水正急,开出去的船更是在水中走得飞快,根本没地方去追。
而那一日趁着水急,从码头上离港出航的船只更是数不胜数!
就是那一个时辰。
仅仅一个时辰而已,她刚刚小产过,拖着还未排干净恶露的身体,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得无影无踪。
一念之差。
天下之大,他该往哪里去找她?
他为什么要让她走?
她一个人……那样的身体,还带着孩子,她会不会在外面受了委屈,会不会被别人欺负,她可否吃饱穿暖了?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这个人明明早上时候还静静地躺在他府中的柔软床榻上,而晚上却已经不知去处。
不久之后他就被皇帝调到了云州。
但是即便是身在云州,方上凛也从未放弃过寻找她。
他在官场上从未寻过什么关系求别人办事,为了找她,他四处打点送礼,拉下了一张脸,冒着被言官们痛批弹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风险,把能用得上的同僚同袍们都麻烦了一遍,连河西都请人去走动过,就为了把她找回来。
直到元武五年,他在蜀地的一个故旧才给他寄来了一封信,说在蜀地一家酒楼里见过这样一位女子,和他送来的那张画像十分相似,并且那女子也是江南口音,带着一个叫叶儿的女孩儿,自言丧夫,夫门姓“方”。
当时云州战事紧急,他身为兵马指挥使根本脱不了身,于是只能派人拿着当日他娶她为妾的那张文书,将她“请”回了云州,连带还有叶儿。
但是以上种种,妙宝大多是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去年被人绑到了云州,然后时隔几年,又重新见到了方上凛。
这一切都违背她的本愿。
她根本不想再见到他。
蜀地那男子的定礼她都已经收下了!还有她托人做好了的嫁衣也要去取来,她还急着回去成婚呢!
结果就是她要再嫁的这个消息反而把方上凛给刺激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