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里十一月的天,和西北边塞是不一样的滋味。
皇帝在外面打赢了仗回宫,本该了不得一番极辉煌隆重的庆功宴,回城的路上更应该是礼乐轰鸣、万民欢呼的时刻。
但婠婠四个月的肚子受不得太大的刺激,晏珽宗舍不得她受罪,所以回宫的时候并未将排查铺得太大。
朝臣们跪在宫门外向帝后叩首,皇帝淡淡应了声,就让他们回去了。
銮车一路驶入禁宫之内,在千秋宫前停下,皇帝亲手搀扶着皇后下了车驾,然后把儿子一把提拽了下来。
毕竟有孝道压在上头,他和婠婠刚刚回宫,别的事情可以先撂在一边不管,但是皇太后却是必须第一个要去拜见的。
太后心里也想念婠婠,听说他们要回来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穿好了衣裳,坐在正殿里等着。
婠婠捧着肚子、穿着繁复的皇后朝服,一路走到了母亲面前,正欲俯身跪下叩拜,母亲就已将她拉了起来。
“好了,好了!咱们不讲那些虚礼,你的肚子也大了……去把这累赘的衣裳换了,咱们用午膳去。”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哭腔,婠婠数日前见着聿儿时候就哭过了一场,如今见到母亲,又忍不住是一场哭。
这是她生平中第一次离开母亲这么长时间,一年不见,母亲的头上肉眼可见地又添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了。
她乳母华夫人坐在一边,也跟着不停抹眼泪。
最后还是太后先止住了,拍了拍婠婠的手背:“不哭了,你是有身子的人,这又是个高兴日子,咱们不该哭。我已命人取了你的衣裳在偏殿里,你去换身轻便衣裳来,别累着自己的身子。”
婠婠连忙应了,这便去母亲宫中的偏殿里换下了这一身稍显累赘的朝服。
太后和她乳母华夫人也跟着去了,两人在她肚皮上一通摸来摸去,少不得多说她几句,说她的肚子养得略有些大了,之后的饮食可以少进一些。
又掀开她的衣裳,查看她肌体上可有长了纹生了斑的地方。
婠婠出去了一年多些的时间,太后和华夫人原本都十分担心,怕她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不仅累着了自己的身体,还会损毁了她的容貌。
又兼之得知了婠婠有孕,更加不安,怕她和晏珽宗两人在外面没有长辈看管,会养不住胎。
然今日见了,她们才知这些事情又是她们自己多思多虑了。
若论身子可有受累,婠婠的身段并没有半分的清减,反而因为跟着皇帝亲征在外的见闻,让她的脊骨腰身之中又多了一分挺拔的坚毅,如空谷幽兰一般不可攀折的气节。
若论容貌受损,那更是杞人忧天。她面容上并没有什么晒黑了粗糙了的地方,莹润白皙如旧。
再者,这一胎,也被他们照看得很好,胎象都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她的女儿,被那个男人养得很好、很好。
就算把她女儿带出去了,那男人也没有让她的女儿吃苦受罪。
就连她们自己嘴上念叨孩子养得大了些,实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太后看着婠婠那份溢于眼角眉梢的喜悦幸福之色,心底也感到一阵淡淡的平和。
很多年前,她是看不上这个女婿的。
年轻的时候,她为自己女儿的婚事机关算尽用尽心思地考量,满朝文武、公卿世家,所有的适龄儿郎都让她在心底挑了一个遍,想着谁才能配得上她的女儿,可以照顾好她女儿一生安康无忧。
但是挑来挑去,哪个儿郎都不能让她完全的满意。
这个时代里,做母亲的有了女儿,很多情况下便是会有这一份无奈。
因为女儿是留不住的。或者说,大部分情况下不能被留在家里。
她想保住女儿,只能找一个外面的男人,把女儿托付出去。
可是她的女儿那样娇气、那样虚弱,谁才能养的好她呢?
她曾经选过自己娘家的侄子,以为娘家的表哥就是她女儿最好的归宿,然而纵使是那个时候,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女儿可以有过的这样幸福的一天。
婠婠现在当然幸福了。
有一个全心全意呵护她的丈夫,一个健康可爱的长子,还和自己的丈夫共同期盼着腹中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
除了嫁给那个人,这世间不会再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给她女儿这样尊贵无忧的生活。
——这道理,她到今天才明白。
原来一切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那个她一开始觉得最不配沾染她女儿的人,才是她女儿最好的归宿。
太后对婠婠说道:
“两三日里,你回宫歇息缓和过来了,带着聿儿去看看你宫外的婆婆吧。”
婠婠的眼神微顿,“我知道的,母亲。”
*
太后、帝后、储君和崇清帝姬一道用了顿午膳,因婠婠最近喜吃鲜辣之物,一贯爱吃清淡的太后宫里也端上来好几盘辣菜。
桌上因说起太后将今年黎朝进贡的几匹粉色绸缎都留了下来,准备给婠婠腹中的孩子做包被和肚兜儿,婠婠便抚着肚子笑道:“母亲也看出我腹中是女胎吗?”
太后看了看她的肚子,说她这肚子的形状就像个女儿。
婠婠不会看这些,也就没有多说。
“若是这次能一胎得女,从此儿女双全了,那自然是最好的。
——不过若是又生了个小皇子,就当给聿儿多个兄弟,两兄弟伴着长大,那也是好的。”
太后眯着眼睛笑了笑,“咱们魏宫里的女孩儿少,先帝只得了圣懿,皇帝祖父时候也就两三位帝姬,如今皇帝膝下还没有女儿呢。”
婠婠看了看崇清:“如何是没有的呢,母亲身边不是正好就有柔宁么?虽然不是我和麟舟生的,可是大哥哥的女儿,和咱们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
崇清帝姬连忙离了桌子俯首叩拜下去:“皇叔母厚爱柔宁,儿何德何能,必一生谨孝叔母,才能略回报叔母的一二分疼爱。”
但就是崇清帝姬这个俯身跪下的动作,让她怀中的一颗狼牙坠了下来,落入婠婠的眼中。
这颗狼牙比之寻常的狼牙要大上很多,其上还刻着某种图样。
婠婠记得薛娴曾经说起过,说是宇文周之脖子里也有一枚这样的狼牙。
在许多草原人的习俗里,身上佩戴狼牙,是可以保护佩戴之人的安全的。
而且必须是自己亲手猎杀的狼才更管用。
也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会把这样的狼牙赠给心爱的女子。
她莞尔一笑,唤柔宁起身:“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些了,何必这样多礼。你是你祖母的第一个孙女,是最尊贵的,叔母不疼你疼谁?”
柔宁这才起了身。
她并非婠婠的大哥哥亲生。
是当年璟宗做太子的时候,因为身体过于肥胖,迟迟没有子嗣,颇让先帝不悦,所以为了给儿子求子嗣,先帝和太后便说先在宗室里抱养一个女孩儿来,或许先开花后结果,女孩来了,后面的子嗣也就跟着来了。
柔宁的生母只是某个旁支宗亲的妾室,她在生下柔宁不久后弃世。
于是无人照顾的柔宁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被送到了太子璟宗的府上,交由当时的太子妃杨氏亲自抚养。
正是因为她不是亲生,所以璟宗、杨妃才要更加对她好。
因为是他们改变了柔宁的命数,是他们将人家接来当自己的女儿养的。
若是这个女儿跟了他们反而过得不好,不是他们亲手造孽么?
太后和婠婠亦这般认为。
*
饭毕,太后心疼婠婠累倦,也不多留她说话,叫她回坤宁殿睡一睡,好好养养身子。
婠婠和晏珽宗回到阔别一年不曾踏足的坤宁殿内。
殿内的一切都依然如他们当日离开之时的模样,因为日日都有宫人小心打理着,所以婠婠回来并不需要命人仔细收拾。
晏珽宗解了她的外袍,将她抱去床上歇息。
婠婠扯着他的衣领,无聊地问他:“你看见柔宁脖子上的狼牙了吗?”
“我知道。”
晏珽宗说,“那样的狼牙,另一枚我在宇文周之脖子上看见过。看那狼牙的样子,不是经年的旧物,应该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皇帝从前常年征战在外,看过的人畜肉骨都不知多少,自然一眼就能认出那狼牙有多少年了。
“而且,看那狼牙的形状,应该是云州附近特有的一种灰狼。”
就是这两年里,宇文周之在云州附近猎杀了一头大狼,并且将这狼牙送给了柔宁。
婠婠叹息了一声,
“到底小儿女的情长啊。也真是有情趣。”
皇帝不悦地皱了下眉,“皇后是觉得孤已到而立之年,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了,所以对你的情意也减了?比不得少年的情热了?”
婠婠躺在榻上斜他一眼。
“老男人的醋味也不输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