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烁林是庶出子,他跟夫人许氏成亲时,安府正是赤贫,全家供着安烁中这一个读书人。
许氏乃富商之女,带着金银之物的嫁妆嫁入安府,解了安府燃眉之急。
若论出身,安府二房无官无爵,嫡长皆不占,安颖玉的确说不上什么好人家。
前世长女安颖初被出身寒门的新科状元姚星谷提亲,便觉受宠若惊。整个二房连多做查探都未曾,就急匆匆将她嫁了出去。
谁料这一嫁便是将她推入虎狼窝。
二房两个女儿都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导夫妻两人郁郁而终。
二房独子安颖成自此只能攥着钱袋子依附大房,任安国公父子二人予取予求。
见安国公入内,安重华冷静地起身,“良缘自有天定,父亲看秦悬天人之姿,可在重华看来,六妹妹性情纯真,乃世间少见的瑰宝。
不过父亲有句话说对了,秦悬和六妹妹确实不相配。
我方才去四方馆与秦悬细聊,他已打消跟六妹和亲的念头。”
安国公面色一变,对上安威云惊慌的双眼。
安重华徐徐开口:“大哥也不必想着再去找秦悬,此人重诺,已然答应我,绝不会娶安国公府的姑娘。”
“你好大的胆子!”
安威云简直是勃然大怒,一把将桌中茶盏扫落在地。
在安重华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无力、难堪。
安国公府因安重华而崛起,他忝居安国公世子之位,可临安世家谁人不知安国公府的来历。
他无论如何钻营也入不了他们的眼,拼死拼活挣来的差事,也时常被人排挤轻视。
而此刻,这种难堪,在秦悬这个异国皇子轻视爽约之后,已然达到令他五内俱焚的程度。
“你眼里还有安家的荣辱吗?
安国公府虽有爵位在身,可在临安却远比不上传世的勋贵大族,因为什么?正是因为没有有力的姻亲!
若非为了家族繁盛,我又岂会费尽心思筹谋。
你们这些后宅女子目光短浅,只知专注己身蝇头小利,竟为此毁安国公府百年大计,简直不可理喻!”
“是何事,竟让我的孙儿孙女如此大动干戈,隔着走廊都能听到争吵声。”
安老夫人孙氏由人搀扶着走入正堂。
她年过五旬,却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带着一个极为朴素的抹额。
安重华将她扶到正位之上,亲手奉上一杯热茶。
“大哥所说的话,重华不敢苟同。”
“如果一个家族,需要用‘你剥削我,我记恨你’的方法来维持表面荣光,那么距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至于大哥说什么闺阁女子无知愚昧,只顾一时爽利毫无远见。
正所谓‘王化出自闺门’,一个家族乃至于一个皇朝的兴衰荣辱,有一半系在后在女子身上。
然偌大的安国公府,竟不顾骨肉之情,而要靠牺牲弱女来换取远大前程,闹得人心涣散乌烟瘴气。
如此家风,谈何传世大族!”
茶盏碎落一地,正堂之上满屋狼藉,二房女眷脸上尽数挂着泪珠,孙氏却觉得欣慰极了。
“大哥觉得我在毁安国公百年大计,实则在临安其他勋贵眼中,安国公府为笼络战败皇子,甘愿将闺中女儿献上。
更不用说大庄战胜,本是志得意满之时,大哥却以尊就卑,丢尽大庄颜面,陛下会如何看安国公府。
人心尽失之下,大哥还谈何振兴门楣!”
孙氏伸出手,摸了摸安重华鸦青色的望仙髻,叹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本是淮阴侯家的庶女,见多了世家大族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的戏码,就连淮阴侯也是因嫡庶倾轧而落魄。
因此她宁愿嫁入清贫的安家,也不愿跟家中的姐姐一般挤破头往勋贵人家去。
在安家的生活,本来跟她所设想的一般,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
安府一飞冲天后,日渐呈金玉盛状。而府中的一切,却逐渐跟当初淮阴侯府越发相似。
今日安重华这番振聋发聩的话,不但让二房感激涕零,更是说到了孙氏的心坎上。
笑意连连道:“重华说得很是,这些年你们父子二人总觉百年世家高人一等。
然,北戎曾是依附大庄的边陲小国,如今却隐隐有跟大庄一较高下之力。
可见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连皇朝都不能恒存,枉论世家之势。”
她看向安威云,暗叹一口气,“正所谓英雄不论出处,你总觉得同僚轻视,是因为安国公府不够尊贵。
可多少世家贵族因后辈无能,只能售卖祖产为生。
他们守着世家血脉和祖上的牌位,难道你就能看得起他们?”
安威云除了憋屈地应是,竟无旁话可说。
安国公心中恼怒却不好发作。孙氏这话明着是教训安威云,实则是说给安烁中听。
自安威云和安重华的生母离世后,因她压着安烁中心爱的妾室不许她扶正,母子二人感情大不如昔。
近些年来,除了问安之外,安烁中更是一句话都不愿与孙氏多说。
如今听孙氏这一番话,他满脸不耐地甩袖站立,将手缚于背后,“此事既已成定局,多说也无益。”
二房众人听他揭过此事,才敢真正将心放下,又听他继续道:“便是有再多道理,你今日私下去见北戎四皇子,实在有违闺训。
这几日你便留在府中,将女戒抄写十遍。”
不等安重华辩解,他甩袖离去。
安重华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反而再次看向安烁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二叔被人以家族大义糊弄了两句,就甘愿将女儿推入火坑。可若连妻女都护不住,安家的荣光于二叔又有何意义。
且二叔往日总因身份而委曲求全,然尊贵与否并不只源于血脉,更源于自己是否自立。
二叔有三个孩儿,更该以身作则,教他们何为自立自强。”
这话委实有些直白,却让混沌之中的安烁林被一道巨雷劈醒。
他本对大房一干人满心怨恨,更对自己的无能满是厌恶,此刻却将这怨恨和厌恶尽数化为对妻女的愧疚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