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九州城。
灯火通明的花萼楼。
阿七望着这温香软玉的女人,五味杂陈。
在地宫这些天,她慢慢记起一些事情来。
在流云阁的点点滴滴,生生死死,钱塘湖畔的家,阿爷阿娘的死,流落街头的落魄,转辗被卖的屈辱,九州码头那少年郎如雪的容颜,这花萼楼楼顶意气风发持剑高歌狂舞的少年,一路北上昆仑的颠簸流离,还有叶寒凉……走下断崖的那一瞬间,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小竹笋说她中了毒,每日每夜与她最亲近之人莫过于叶寒凉,她的饭菜汤药,皆经过他的手,他想让她中毒,甚至让她死,都易如反掌。他想让她忘记过往,变作没有思想没有过去的牵线木偶,随他摆弄操控。这便是他想要的?
想什么呢?
晴川看着她站在灯下发呆,眼波哀怨,流光潋滟。细细打量之下,端的是个绝色佳人。她轻轻叹息着,这女孩眼里干净纯洁,不通人情世故,不染尘埃。这才是他钟情的女子吧!像初初绽放的蓓蕾,柔弱不经风雨,需要他呵护眷顾。
晴川姑娘。
她盈盈一拜,婀娜仙姿。
阿七唐突了,冒昧打扰,我实在……实在……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朦胧。
求姑娘送我出城。
晴川惊愕地望着那红色地毯上纤弱的一团,不明所以。
姑娘何必如此?有什么话,请起来细说。
晴川躬身去扶她,一握住那冰似的手腕,她惊诧之极。
阿七担心,少主处境危险。我一直以为,他已身在平阳坞,平平安安,康康健健。唉,他竟骗了我。
阿七望着那莹莹烛光,哀叹道。
谁?
晴川看着她款款起身,眼角犹带着泪痕,端的楚楚动人。
阿七凄然一笑。多说无益,如今,她只想快些出城,寻那叶寒凉问个清楚明了。
今夜是不能出城了,你先在我这住一晚,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出城。纸鸢,准备一桶热水伺候这位姑娘沐浴更衣。
珠帘后闪出一个翠衣姑娘,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晴川收了一套干净衣裳给她,纸鸢给她备好热水,她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冷?
晴川坐在屏风后的桌前,喝着滚烫的茶,茶水氤氲,那张眉眼清秀的脸在暖黄的灯光下幽凉不已。
阿七将身子浸泡在温暖的浴汤之中,脸上的红晕渐渐涌起。
她不作声,默默地感受着那股泛着清香的暖流。
晴川将茶杯放下,坐在铜镜前上妆,望着镜中眉眼娟秀的女人,眼里的哀怨,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是九州城花萼楼的花魁,不仅有着倾城倾国貌,琴棋书画皆超群绝伦。多少名门望族子弟倾慕她,眷恋她的颜容,仰慕她的才华。为搏美人一笑,不惜为她一掷千金,送她珍宝古玩,赠她名家字画。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何止千千万万。但她心里并不快乐,那颗心里总有一个黑洞,怎么也填不满。她早已将本家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宫主赐了她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璎珞,这个软绵绵的名字,她用了五年。傅流云和别人大不相同,珍珠宝石,古玩字画,他也毫不吝惜。但是那天他送了一只鹦鹉给她,装在碧绿色的竹笼里,笼子上挂着漂亮精致的镶着宝石的璎珞。还附赠书画一张,画着美人儿,倚窗望月,画上题着诗。“晴川沥沥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那笼子里的鹦鹉其实并未令她开心,他岂非暗示她,她便和这笼中鸟一样,毫无自由?
阿七穿着她的衣裙,步履轻缓地走到她面前。她不施粉黛,天然丽质。
晴川转身看她,长裙委地,长发披肩,姣好的面容上泛着粉嫩红光。像一枝初初绽放的桃花。
你……为何晚上还要上妆?
阿七看着她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脂盒粉罐、光彩夺目的头面首饰,颇为不解,这个时候该上床睡觉了,她却化着浓浓的妆。
今夜,你便住我这里,别乱跑,有什么事叫拉绳叫燕儿。
说罢,她站起身来,纸鸢将衣架上的一件镶着白色狐狸毛的红色大氅披在她婀娜的肩背之上。她淡淡地笑着,风华绝代。纸鸢抱起案上的瑶琴,跟着晴川走出了房门。
你去哪里?
阿七追到门外,燕儿走了进来。
姑娘请回房吧,今夜靖北侯府宴请,点名要晴姑娘去。
她……今晚不回来吗?
阿七心下惴惴不安,她要一个人待在这陌生的房间?
不好说,八成就不回了。
燕儿将粉白色锦帐拉开,点了香炉,将被子熏得芬芳四溢。
姑娘,你早些安歇吧!有事叫我。
燕儿走了,空荡荡的房间,只余她一个人。
烛影轻摇,雪,落在窗格子上,是完整的六瓣雪,顷刻便化成一痕春水。
被褥的香气,令她窒息,喘不过气来。梦是支离破碎的,一袭白衣的少年,幽暗的地宫,蓝色的冰柜,半死不活的美人儿,坐在冰橇上快乐滑行的小女孩儿,黑色帽兜下漆黑的眼眸,坠落冰湖的窒息感……
她睁开眼睛,见鬼似地惊叫起来。枕畔一男子醉醉醺醺地躺在她身侧,一只胳膊压在她脖子上。
燕儿!燕儿!
她跳下床,赤足狂奔,拉动墙上的红绳,铃铛作响。燕儿一脸不悦地气呼呼地走进来,衣衫不整。
怎么啦?怎么啦?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他……他是谁?为何在此?
床上那醉成死狗的白衣男子,翻了个身,露出半张莹白的脸来。
萧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燕儿站在床下,竟掩嘴笑起来。
那人醉眼朦胧地坐起来,两颊酡红,他睁开眼,上下打量着那惊愕无比的阿七。
萧……萧……似雨公子,你……你为何……你不是和我家少主在一起吗?他现在在哪?
阿七上前,一把抓住那昏昏沉沉的萧似雨。他喝了不少,醉猫一样。阿七拉他,他软绵绵地歪在床头,指着她的脸,定了半天,认出她来。
小……小美人儿……是你啊!
他笑起来,灿若桃花。
你可是来找我喝酒的?
傅流云呢?他在哪里?
阿七拉着他,摇着他,叫着,喊着,不管,不顾。泪流满面。
他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他捂着胸口,嗷的一声,吐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