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落下以前,林动提溜着刘枪林抹了石灰的人头回去交差。
给人头抹石灰这等腌臜活计当然是交给赵二狗来做。
这小子弄得也是稳稳当当,且不多提。
一抹橘红色的阳光,落在校场之上,马新贻持一杆子大枪。
陈玉成手里则是抓着两柄开了血槽的薄刀,他与马新贻正在校场上比武逗乐。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林动前去交差的时候,陈玉成当即停止了和马新贻的切磋,爽朗高呼了一声。
至少让在场的部下知道,这是他看中的新人。
“不错小子,你这是入英王眼了。”
陈得才不徐不疾地恭维了一声道。
只当目光落在那颗腌好了的人头上时,才难以遮掩地流露出一丝悲凉。
毕竟,这位箕水豹也是他同肩并战过的兄弟。
这种惋惜的情感,消失得又很快,一瞬即过。
陈得才将林动领到英王面前。
英王没有去多看那颗人头一眼,而是命人捧着一块紫檀木盒上来,直接言道:“打开看看。”
盒子里面放着的是……
林动挑了挑眉头。
一道白木为轴单色明黄的绸缎圣旨,林动之所以猜测这个东西是太平天国圣旨,是因上面抬头的奉字后面,另起一行娟秀小字,天父天兄诏曰……
“今奉尔为职同师帅大监军,参与庐州战果平定,受享七刻土德龙气,惩处不法奸贼,代本王巡视四方,若是铁证如山,亦有先斩后奏之权。不过,两军阵前,不得行监军权力……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半文半白,太平军的制度,很多职位都是草起的一个状态。
无论是洪天王,还是其他几位大王,一般脑袋一拍就能封出一个官位来。
当然,官位阶级,地方上面还是尊奉伍,俩,卒,旅,师,军六级编制。
军民合一,同样用军一级单位作为地方政权。
林动这个职级,虽然同为师帅,但是依旧低马新贻一头。
老马享受的是九刻土德龙气。
林动,张汶祥都是七刻。
不过,在职称上面,差距又很大。
张汶祥对外,主要做战时动员各项筹备,以及率领军队,打前锋等等。
马新贻军政一把抓。
而林动,这个职称后缀吊着监军两个字,用途是对内的。
比较像苏联的战时内务委员,明朝的锦衣卫?
大概是这样一个意思。
陈玉成又怕林动权力膨胀,专门加了一个两军阵前,不得执行监军权力的桎梏。
可同样,先斩后奏这一个点上,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军职。
不可谓不重用。
“多谢,英王。”
林动拱手抱拳道。
“大监军可不是简单的活计,你需得牢记种种军规条例,行营时有《行营规定》,令内外强将不得乱拿外小,不得掳掠财物,不得焚烧民房。”
“平日时须得掌握《行军总要禁止号令》,官兵不得奸淫妇女,一经拿获,斩首示众!凡安民家,安民之地,何官何兵,无令敢入民房者,斩不赦!左脚踏屋,斩左脚!右脚踏屋,斩右脚!可懂?”
陈玉成勉励道。
“诺!”
林动这一回是真心实意抱拳禀道。
太平军军纪散乱,说是无恶不作,那未免太过。
不过,太平军将领,人员杂乱,里面更多是平日被欺压惯了的百姓升迁上来。
没有约束的人心无疑是最可怕的。
越是曾经苦难,越是想要百倍千倍找回,这是人性。
陈玉成麾下算是难得的强调纪律了。
二十出头,能够称王,自有非同一般之处。
“我们是军,不是贼。”
“前日有取醋水者,而不给店家钱财,被我枭首示众。”
“其余人我不管,但是我这里和忠王一样,兵不加百姓。各项的条律,林元觉,你要去熟读硬背,切记只有兴条例,安民众,咱们才有望夺得天下。林元觉,我是把大任交在你的身上,不要使我失望。”
陈玉成拍了拍林动肩膀。
橘黄的阳光,拉出众人的影子。
一条阴影大狗,围绕着林动不住打转,嗅来嗅去。
……
夜静人稀。
崔莺莺关好了院子小门,她温了一壶酒,慢慢倒出几杯,置于石桌上面。
而后,端起杯子,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
“三爷,李二郎因我而死,这第一杯酒,我先喝,因为对不住他。他跟着我没谋来富贵,反倒是丢了性命。”
“三爷,这第二杯酒,还是我先喝。因为对不住您,您也快死了,估计就在今夜。”
崔莺莺端起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我不敢敬你们酒,敬了愧疚就更甚。”
“这些年死掉兄弟太多,为了圣女,为了教义,为了种种蝇头小利的事情……”
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划过晶莹的杯子,崔莺莺想到这些年为圣女奔走,为了教义,信仰奔走。
不知为何,今日身陷绝境,大好年华,就要死掉!
她没有觉得自己不值当,但是却又有几分隐隐的遗憾。
似乎还没好好享受过人生,就要结束了。
整个人生的记忆,只有被选中圣女护法,最开始的那一段威风时光。
短短两年,好像就成了整个人生的全部。
“崔小姐,且莫要叹息了,如你我这般的人,圣教里不要太多,要是人人都觉得不值,那才是真的不值,反而言之,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我们牺牲是值得的,那就是值得。”
汤圆李苍老声音带了些哽咽道。
老东西自有一套自己的哲理。
他与崔莺莺又是大有不同,人生该吃的吃过,该享受的享受过,虽然奉了道门,可是娶妻生子百无禁忌。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是能够从容赴难的。
要说可惜,大概为自己的侄儿,感到有三两分的惋惜——李二郎死得太年轻了些。
“倒也没觉得不值。”
崔莺莺微微笑了笑反驳道。
她就这样坐在庭院里望着月亮,小憩了片刻,天空中那轮残月慢慢被飘过的乌云团遮了大半。
“咿,崔小姐,月亮下去了,血煞凶阵,戾气减弱三分,咱们未必没有机会呀!”
“这行云掩月的手段,倒是有些像我那位……难道是弥勒座下无当圣母娘娘来救我们了?她们怎么会来?拼死一搏,咱们或有机会。”
汤圆李一仰头,眼神先是怔怔地呆愣着,之后蓦地多出了一抹喜色。
崔莺莺苦涩笑了笑:“机会?”
她比汤圆李,更明白陈玉成是什么样的人。
“崔小姐若是能说服那个人,咱们逃出的机会说不得还能增加三四成,老道今日拼死也要将你护送出去。”
汤圆李把外衣换成了一身黑色道袍,里面套了一件马褂。
他细细整理了一番,袖口里,马褂上夹满了黄褐符箓。
“别指望他,那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况且说不得,头一道将我们拦在外面的就是他。”
崔莺莺没好气道。
“最后唤您一声三爷爷吧,你说要是我们今儿回不去了,圣女会记得我们吗?”
崔莺莺忽地出言问道。
汤圆李却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望向夜空,黑夜寂静,群星隐匿。
正此时,天空一角划过明亮光华,一颗大星,自北面向西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