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跋脾气再好,却也忍不住哼了一声,打断了少年与般般的眼神交流。
“齐校尉,你不妨猜猜看,为何偏偏是左药师能够同时得到国主、福崖寺和大司马的点头?”
这话就有几分考校的意思在其中了,齐敬之收回目光、眉头微皱:“我听说此人是宗室之后,却又尊奉佛门,想来是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
“这只是其一……”
寿跋缓步走到齐敬之身侧,望着下方渐渐远去的委蛇旗,语气变得有些飘渺:“委蛇的神形乃是两颗人首、一具蛇身。”
“两首者,心思异也。要驾驭这面委蛇旗,心地澄澈、念头专注者是不成的,单是这一条就将许多道心精纯、自幼苦修的年轻俊彦排除在外了,反而左氏如今的传家之道正好合适。”
“至于蛇身……齐校尉对佛门供奉的深沙大将知道多少?”
齐敬之立刻摇头:“只今日才听说这个名号。”
寿跋又是一笑:“深沙大将是佛门毗沙门天王座下神将,其形相,头为火炎、口为血河,以髑髅为颈璎珞,左手执青蛇,双足踏莲花。”
齐敬之心头一动,想起自家师尊曾经提到过毗沙门天王。
赤城圣王便是在与这位天王的太子那拏天比试箭法时,将天地玄鉴的前身锁魔镜射破了!
于是,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沙大将……头为火炎……左手执青蛇……”
“怪不得刚才左药师面对李神弦的惊世一箭,须发和眉毛都烧起来了。”
“怪不得他和绣岭虎骑都以蛇矛为兵刃,原来是在模仿深沙大将神形,以更好地驾驭委蛇旗?”
听见少年这话,寿跋赞同地点了点头,两只蒲扇大耳随之忽闪忽闪的,挂在上头的般般便也跟着摇来晃去:“这个才是左药师受到认可的主因!”
“在有更好的人选之前,即便大司马和本官再如何不喜,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佛门的态度,反倒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天底下心念两分、善于驭蛇的传承虽然不多,但绝不是只有佛门的深沙大将。即便半路换了人,只要国主不反对,谅福崖寺的和尚们也不敢多言。”
闻听此言,齐敬之眸光一闪:“我这里……或者说在大司马心目中,其实已经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此人恰恰是正魔同体、心念两分,虽不知是否善于驭蛇,但肯定擅长驾驭魔头和兵刃,要降服委蛇旗,应是不在话下!”
齐敬之提到的这个人选自然是哥舒大石。
那个哥舒氏的紫须碧眼儿靠着自身血脉、残缺传承以及齐敬之赠予的《藏锋法》,毅然吞下陈太丘刀,驾驭刀鬼、一夕破境,何其惊才绝艳,绝非左药师之流可以比拟。
只不过齐敬之心底揣测,当初琅琊君将哥舒大石归入驺吾军都督府,多半是想着瞒天过海,等其押送安丰侯入都立下功劳,修为也追赶上来,再推到前台替代左药师。
故而齐敬之只说有人选,却没有提到姓名,而寿跋竟也没有开口询问。
两人默默无言地站立半晌,眼见台下的军汉们已经散了大半,但仍有不少人逗留不去,想来是有意投靠齐敬之这个新鲜出炉的校尉。
寿跋这才笑道:“齐校尉是大司马亲自拔擢的心腹,本官自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这样吧,待会儿你去武库支取一千副犀甲,也好尽快收拢军心。”
对于送上门来的好处,齐敬之自然不会推辞,抱拳致谢后好奇问道:“不知这犀甲有何珍贵之处,能得军汉们的欢心?”
寿跋呵呵一笑:“正所谓,安得彭泽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传闻彭泽的牛渚矶栖息有大群水犀牛,每隔一二十年就会泛滥成灾,水神青洪公便以麾下三千强弩手射杀之,剥水犀之皮为甲,号为三千水犀手。”
“咱们钩陈院初建,青洪公命人送来新制犀甲三千副为贺,以壮大司马军威。”
齐敬之不由讶然,心中暗道:“这位青洪公怎么到处送礼,而且当真富得流油,每每都是大手笔!这样一来,我竟是隐隐欠下祂两个人情了。”
寿跋见少年若有所思,便继续介绍道:“齐校尉或许听说过,点燃犀角可以照见幽冥阴物。”
“这批产自彭泽水府的犀甲不但坚韧异常,而且能防御鬼物尸气。即便是普通军卒身着此甲,应也能抵挡住永昌镇禁水中的鬼弹。”
齐敬之登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精神亦为之一振:“大司马有意让我领军参与第二次北拓?”
寿跋呵呵一笑:“此事虽还没有最终定下,但其实朝中诸公已有共识,料想这几日国主就会有旨意降下。你这个六品校尉可是咱们钩陈院的头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不去谁去?”
新鲜出炉的少年校尉点点头,知道果真被骊山广野说中,这一回当真是公私两便了,幸好自己当初听从了对方的建议,顺路送般般前来王都。
他立刻开口应下:“等般般觐见之后,我就立刻整军出发。”
眼见少年校尉难掩欣喜、跃跃欲试的模样,寿跋淡淡一笑:“这一回的钩陈院,总算还有几人可观。嗐!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说罢,祂猛地一挥袍袖,转身向寿宫大殿走去,走得衣袂生风、摇头晃耳,口中更是念念有词。
“驺吾幡、委蛇旗,犀甲巴兵引弓弩,蛇矛虎骑驰锋芒。岂知千载几百战,多少英骨埋他乡……时也!命也!”
语声幽幽、言犹在耳,而那位寿宫之神的身影却已消失于殿门之内。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第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悠悠岁月刻印下的痕迹,那是见惯了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方能一点点蕴养出来的沉郁苍凉。
少年自知境界不足,并没有尝试跟随入殿,妄想再博一个都统衔。
他立身高台、举目四望,但见千门万户、满城繁华,尤其琼楼玉宇、宫室辉煌,当真是九重龙凤阙、千丈虎狼穴!
齐敬之洒然一笑,迈步走下高台。
此时等候在台下的军汉不过数百,远不足一千之数。
李神弦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闷声道:“愿意投靠校尉大人的军中弟兄都在这里了,仓促间不及细数,约莫能有小五百人。”
“哼!一个个的整日发牢骚,说什么世家无好汉、英雄皆草莽,这会儿却挑剔起大人的出身来,真是不当人子!我瞧他们是各怀鬼胎,身后没准儿就站着哪家门阀世族!”
齐敬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有多少人便是多少人!李神弦,本校尉命你暂代营尉之职,立刻将队伍收拢起来,这么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巴州猛虎闻言大喜,连忙大声应诺。
他也顾不得屁股疼了,当即连吼带骂、拳打脚踢,将在场的一盘散沙排成了歪歪斜斜的队列。
眼见还有好几个刺头不大服顺、还想跟李代营尉叫叫板,齐敬之却没有徐徐收服的心思,更没那个闲工夫。
他上前两步,暗自运起鸣鹤法,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开去:“你们里头或许有些奢遮人物,只可惜你认得本校尉,本校尉不认得你!”
“如今便给你们两条路……其一,老老实实遵从军令,都是老行伍了,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教!往后去战场上逞威风,自有好汉子的出头之日!”
“其二,立刻滚蛋!”
少年校尉话音落下,军伍里立刻起了骚动,不多时就有人骂骂咧咧地出列,一连跑出去三五十人才重新安静下来。
人数减少之后的队列反而变得齐整起来,有了几分悍卒劲旅该有的样子。
跑出去的那些人倒也不曾走远,全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边儿,抱着膀子、斜着眼睛,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大声嬉笑。
齐敬之懒得搭理他们,再次开口道:“方才本校尉好说歹说,从寿长史处讨要了一千副犀甲,都是彭泽水府新制的上等货色,刀剑难伤、妖邪不侵。尔等这就随我前往武库,每人都可领取一副!”
此言一出,四百余人的队列登时气息浮动、人人脸上露出热切之色,只是方才见识了齐敬之的性情,知晓自家校尉重视军纪,眼里不揉沙子,一时间倒是无人敢妄言妄动。
“刀剑难伤?妖邪不侵?”
在旁看热闹的那几十号人当即傻眼,旋即就炸开了锅,懊丧追悔骂自己的、迁怒于人骂同伴的、恼羞成怒骂齐敬之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齐敬之恍若未闻,依旧催动鸣鹤法增幅声量,语气却很是漫不经心:“李神弦,若是有人后悔了又想回来,你也不必阻拦,照常发给犀甲便是。只不过么……”
他短短几句话说出,场中数百人早已是鸦雀无声,人人竖起了耳朵静听。
只见这位少年校尉跃上异兽脊背,嘴角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对这些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投机之辈,自然也无须客气什么。”
“你将他们单独编成一队、号曰选锋,将来在战场上陷阵先行、攻城先登,须得死过一回方能饶其前罪,方可与其他兄弟一视同仁。”
“属下谨遵大人之令!”李神弦立刻轰然应诺。
这头李氏猛虎脸上横肉隆起、浑身散发肃杀之意,再无半分先前的懒散随意。
不只是他,在场军汉无不神情凛然,再无人敢嬉皮笑脸。
只因他们忽然发现,这位名叫齐敬之的少年校尉除了修为惊人,于军伍之事上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生瓜蛋子,反而无论言语做派都像是个熟手,而且明显心眼极小、睚眦必报,更深谙“慈不掌兵”这四个字的真意。
当然了,如今钩陈院新立,大伙儿有的是去处,惹不起总能躲得起,可偏偏齐校尉能给大伙儿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这就是人人都得服气的真本事了!
有了这个前提,咱家校尉大人心眼小一些、脾气差一点,甚至不把军汉们当人看、拿大伙儿的性命换军功,那还叫个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有哪个上官不是如此呢?只要上官能拿出足够的好处,有的是人愿意卖命!
于是,方才退出的军汉们当中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快步走到斑奴跟前,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小人有眼不识真好汉,还请校尉大人饶恕!”
“只要那水府犀甲当真如大人所说的那般好,大人又真能说话算数,小人的这条贱命就卖给校尉了!”
齐敬之居高临下,脸上的讥诮之意更浓:“你这厮倒是奸猾!我记得你的模样,刚才就是你带头退出,如今又是头一个回来……将来选锋队出阵时,你排头一个!”
“得令!”
几乎就是跪在少年脚边的军汉抬起头,脸上那道险些划破右眼的刀疤极为醒目。
只听这厮得意洋洋地道:“小人童蛟海,从前也没少充当敢死士,可咱命硬,每次都活下来了!”
“若是将来小人当那个什么选锋队时战死了,只怪自己命歹,权当给大人赔罪便是!”
有了童蛟海带头,剩下那数十人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上前跪地请罪、宣誓效忠。
这些人先前走得快、此时跪得更快,脸上全无半点儿羞惭之色,只因他们跪的其实并不是齐敬之,而是足以传家的宝甲!
跪拜自家宝贝有什么可羞惭的?旁人想跪还没这机会呢!
“嗯,鹿栖云的掌军经验果然好用!诱之以利、镇之以刑,军心便可初步安定。还好寿长史格外关照,拨付了一千犀甲,否则我就只能动用青砂珠和丹灶余砂了。”
齐敬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在仔细感应这些军汉的变化,同时与枕中梦里的那些带兵记忆相互印证。
只是要说他有多在意这些军汉,倒也不见得。
在齐敬之看来,包括一百巴州弓弩手在内,在场的近五百军汉虽然也都是难得的精锐悍卒,但与鹿栖云麾下那些慨然冲阵、绝然赴死的雪螭营重骑相比,明显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不只是兵甲、坐骑和修为上的差距,更重要的还是血性、信念和气质上的差距,后者才是普通劲旅和天下强军的真正差别所在。
时至今日,齐敬之依然对那位主动断后求死的雪螭营百骑长记忆犹新,那才是敢于直面生死间大恐怖的真正猛士。
相比之下,仗着几分天性蛮勇就桀骜不驯、任性胡为的童蛟海,实在是不值一提。
少年校尉将这些难得的体悟在心里过了一遍,眸光越发深邃。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