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驾……真的是我大齐的正封水神?”齐敬之直截了当问道。
黄衣小人立刻点头:“真的真的,比辟寒金还真!若是没有这个身份,寿跋也不会放我进来啊!”
闻听此言,原本隐去身形的齐虎禅再次冒了出来,在少年校尉的胳膊上一撑又一跃,径直跳上了黄铜马车。
小和尚凑到黄衣小人面前,瞪着眼睛将对方打量一番,在发现彼此的身量差不多之后,就很是不服气地问道:“就你这副小身板,长得跟个豆芽菜似的,凭啥就能得封神位?”
庆忌眉头紧皱,脑袋下意识后仰,明显对小和尚有些嫌弃,嘴里嚷嚷道:“凭啥?当然是凭本座本事大!只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小小的精怪?快离本座远些,这一身的血腥气和虎骚味,熏都要把人熏死了!”
齐虎禅闻言咧嘴一笑,身躯一晃就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幼虎,朝着黄衣小人咆哮一声:“你这厮嘴巴挺臭啊!”
咆哮声中,幼虎的一双眸子里五彩焕然、令人目眩,嘴巴里的气味更险些把堂堂的涸泽水伯熏翻。
“苦也!要死要死!”
庆忌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小身板使劲儿往后缩,还不忘一手捂眼睛、一手捏鼻孔,瓮声瓮气地叫道:“寿跋啊寿跋!你这老东西再不来救我,庆忌大爷今日怕是要归位!”
黄衣小人还要叫唤,就听有人哈哈笑道:“谁让你自己巴巴地跑来钩陈院讨打?合该有此一劫!”
笑声未落,寿跋已经凭空出现于院中,朝众人笑道:“寿某可以作证,这位确实是正儿八经的涸泽水伯。”
“《管子·水地》有言,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徒、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急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一日返报。此涸泽之精也。”
寿跋一上来就掀了庆忌的老底,还不忘好奇问道:“庆忌,你今日怎么不骑小马,改成驾车了?”
黄衣小人立刻忘了害怕,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本座这辆商羊铜车威风吧?”
寿跋却没有回应,而是朝齐虎禅笑道:“可否给本官一个面子,放庆忌这厮一马?”
见钩陈院长史亲自开口求情,小和尚当即见好就收,很是乖巧地向祂合十一礼,旋即从黄铜车上纵身跃下,落在齐敬之的右臂上消失不见。
见状,寿跋又朝少年校尉轻轻颔首,这才对一脸期待的黄衣小人道:“这辆铜车的确有些不凡。据寿某所知,如今商羊可是不多见了,想逮到一只更是难上加难。”
“是吧是吧!”
黄衣小人愈发得意:“商羊一族号称上古雨师之神,这厮道行不高,却不思努力修行、恢复祖业,反而肆意妄为,掀起了一场大水灾,伤了许多无辜性命,结果正得意的时候,竟是一头撞上了五云司水衙指挥使雍观!”
“雍观那可是镇魔院出了名的狠人,凶名仅在冀安世之下,二话不说当场施展搅水大咒,将这只商羊打得法力尽失、肉身崩毁,只剩下来一道残灵。”
“本座听说之后突发奇想,便去求了我家老爷,将商羊残灵讨来,打入这具铜身之中,让其终日驾车、以赎前罪!”
寿跋听了很是吃惊:“那位大人竟然纵容你如此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废物利用而已,能有什么打紧?”庆忌却颇不以为然。
眼见这位涸泽水伯没心没肺的模样,寿跋便不再理会祂,转而去看那只拉车的独脚异鸟。
这只异鸟通体由黄铜打造,除了翅膀可以扇动开阖,周身便再无一处能动,若不是庆忌言之凿凿,任谁都只会将其当成一件死物。
这种刑罚……怕是比死了还难受。
寿跋看了半晌,忍不住叹息一声:“商羊,水祥也!生有一足、文身赤口,昼伏夜飞、声如人啸。其左肋有肉鼓,右肋有肉钟,伐鼓则舞、考钟则鸣,钟鸣则水气聚集、鼓舞则天下雨至……”
“这雨师商羊一族也曾显赫一时,没想到如今这样不堪,竟已沦落成肆虐为患的水妖之流了!”
寿跋又看向没心没肺的庆忌,不由摇头失笑:“倒是你,从来胸无大志,混了这么多年依旧只是个跑腿送信的蕞尔小神,反而竟能无灾无劫、逍遥至今。”
庆忌立刻恼羞成怒:“你才是蕞尔小神!庆忌大爷最得我家老爷宠爱,出门传信之时,甭管是大齐封君、累世公侯,还是四镇四渎的山主龙君,哪个不是笑脸相迎?哪家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嗯嗯嗯,如此下官便斗胆请教伯爷,此次前来有何公干?总不能真就是因为嘴馋,舔着脸跑来抢小辈们的一口狗肉吃吧?”寿跋笑吟吟地问道。
庆忌闻言登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寿跋见状微微一笑,忽而若有深意地瞥了齐敬之一眼,一字一句说道:“商羊者,阴鸟也。故雨谚有云:商羊鼓舞,天下大雨。”
“阴鸟?”
齐敬之立刻就上了心,只因《仙羽经》总纲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这所谓的商羊鸟乃是水属阴鸟,似乎与仙鹤这种偏重金火的阳鸟正好是反着来的?”
果然就见寿跋朝齐敬之微笑点头,口中悠然说道:“寿某还听说,鹤者,阳鸟也,是以主旱,自古便有‘鸣鹤戒露’之说?”
齐敬之作为仙羽山传人,此时自然不能露怯,立刻不假思索地答道:“鸣鹤戒露,是说此鸟性警,至八月白露降,流于草上、滴滴有声,因即高鸣相警,移徙所宿处,虑有变害也。故《相鹤经》有云:鹤能警露,露下则鸣。”
说罢,他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韦应典,登时将这位前礼部郎中臊得老脸一红。
仙鹤连白露都不喜欢,一旦有露水降下就要鸣叫示警、集众迁徙,这位老兄倒好,拿着《仙羽经》却硬生生修出来一个“大风卷水、白刃凝霜”,这可比他齐敬之要离经叛道得多了,难怪玄都观主连徒弟都懒得收。
“是了,当时师尊她老人家刚刚收下我这个佳弟子,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否则怕不是要气个半死、当场下山清理门户……”
寿跋见少年若有所思,料想应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颔首而笑。
祂旋即指着锅祟尸道:“这口锅的本质不高,寄托在锅气里头的念想却是弥足珍贵,对庆忌这位涸泽之神更有绝大裨益,此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你们甭看祂长得不大起眼,但好歹也是一位正封水伯,还真不是馋这几口必犬肉,而是想要得到那些融入肉中的锅气念想。”
这下子,庆忌的心思算是被寿跋给摆到了明面上。
哥舒大石立刻哼哧一笑:“方才我还觉得奇怪,这位涸泽水伯的鼻子灵成那样,怎么唯独嗅不出这口锅的锅气?合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蒙骗咱们这些老实后生呢!”
闻听此言,黄衣小人当即跳脚,很是气急败坏:“好你个寿跋,亏我还把你当成朋友!你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
钩陈院长史却是呵呵一笑:“急什么?你方才不也瞧出齐敬之的修行隐患了么?他是仙羽山传人,说白了修的就是一只鹤,如今又是心火太旺、肾水不足,这只商羊鸟的残灵岂不是来得正当其时?”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头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不由得脱口问道:“寿长史的意思是?”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道门的说法应该是……阴阳相交、水火相济,谓之降龙伏虎!”
寿跋说起话来依旧不急不缓:“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庆忌是寿某的朋友,你齐敬之是大司马和我一致看好的后辈俊才,你们互相试探来试探去,最终无论是哪一方吃了亏,都不是寿某所乐见。”
“与其如此,倒不如寿某来做一回损人不利己的小人,替你们把各自心中所求揭破,摆到台面上来晾一晾。你们若是愿意,便以商羊残灵交换锅精尸身,彼此各得其所!”
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魍象吉气原来应在了这里!
当初他在歇马栈中参悟《青羽秘卷》,以拨云见日之法从天地玄鉴中觅得真正的金乌灵光,又借取若木刀灵的神形道蕴构筑起巢屋灵台,算是选定了独属于自己的运转日月、烹乌炼兔之法。
然而毕方鸟鸠占鹊巢,少年空有法门却难登灵台、不见日月,烹乌炼兔始终无从谈起。
直到他在鲁公的指点下降服毕方、敕封南方火神,若木、毕方两相叠加,引来海量的南方日中气,也就是六气之中的正阳之气,虽然比起彤鱼氏的日中天地之精气尚显粗陋,但也称得上至阳至盛、妙用无穷,使得烹乌炼兔这项修行真正走上了正轨。
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在修行上就更是如此,转眼又有新的危机接踵而至,而究其原因,同样是出在了至阳至盛的正阳之气上。
齐敬之毕竟是以纯阳甲木之气为修行根基,如今却渐有木弱火强、主次颠倒的趋势,长此以往确实有自焚之危。
好在他烹乌炼兔的时日尚短,这个危机不过刚刚露出点端倪,就因为魍象尸和锅祟尸迎来了转机,而寿跋这番掀老底的举动虽然无法助他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但相应的也绝对不会吃亏。
“嗯,魍象尸的确是个好东西,一定要嘱咐稷下老兢多加留意,还要提醒韦兄多回礼部串串门子……”
其实在齐敬之看来,但凡自己和庆忌是气量狭小之辈,寿跋这一次就不但枉做小人,而且还两头不是人,然而这位钩陈院长史偏偏就这么做了,更将他齐敬之放在了和老友庆忌相对等的位置上,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齐敬之自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即朝寿跋抱拳一礼:“寿长史的一番好意,齐敬之铭记于心!事关道途和生死,我自然愿意交换,只是有件事还要事先言明。”
他指着锅祟尸道:“因为炼制手法的缘故,这口锅一旦离我太远,其功效或许会有所削弱,甚至根本无法真正易主,能被齐某招之即回……”
虽说在少年想来,锅祟尸的神异在于锅气,被拘在天地玄鉴里的灵性作用不大,即便远离自己也不会影响功效,但既然是寿跋亲自出面来当保人,这万一要是真卖了个残次品出去,甚至没过几天锅祟尸自己跑回来了,那岂不是让寿长史在朋友面前大失颜面?这可就太不厚道了!
“如果水伯还是执意要换,齐某自无不可,若是心有顾虑……”
“反正尊驾能够日行千里,不妨每次嘴馋时就带着心怡的食材前来,自己烹饪也可,由齐某代劳也罢,总之绝对让水伯宾至如归,至于这打尖的花费……终齐某一生,只须一只商羊残灵即可。”
少年校尉这几句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神情各异,比如哥舒大石、李神弦和童蛟海之流,一开始还觉得少年未免太迂,做生意嘛,哪有人说自家东西不好的?而且卖出去之后若是还能招之即回,岂不美哉?
可听着听着,他们又不禁叹为观止:“比不了比不了!要数巧舌如簧黑心肠,还得是咱家校尉呐!若是由原本的以物易物变成水伯打尖、校尉收钱,不但白得一只商羊残灵,还白得了一个日行千里的信使!”
“嘿嘿,每次校尉辛苦做好美食,咱们兄弟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庆忌老爷岂能不赏上两口?”
于是这三人就一脸期待地看向庆忌:“如今就看这涸泽水伯的脑子好不好使了!”
寿跋皱了皱眉头,却是并未开口。
只因齐敬之的提议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对味,但本质上依旧是各取所需,反正双方都不大可能赖账,锅精尸身由谁保管区别不大。
韦应典似乎是在努力憋着笑,魏豹则明显有些纠结,嘴巴倒是始终闭得紧紧的。
众目睽睽之下,庆忌先是瞧瞧寿跋,又看看齐敬之,忽然觉得这两位能对祂如此掏心掏肺,明显都是大好人、真朋友!
祂的神情连番变幻,片刻之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切齿道:“那还是打尖吧,总好过浪费灵材!”
说罢,这位涸泽水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我也要事先言明,这只商羊残灵……残得有点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