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
赵福生装着没看到女子脸上的防备之色,笑着问了一声:
“姐姐怎么称呼?”
那宫人神色有些冷淡,抓着发尾,皱眉应了一句:
“我姓陈,宫中的姐妹们都叫我妙莲姐姐,你叫我一声陈女令就行了。”
“女令?我说姐姐气度不凡,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女官。”
赵福生不动声色恭维了一句。
谢景升听她说到这里,怪异的看了她一眼。
陈妙莲一听赵福生的恭维,紧皱的眉眼立即舒展开来了。
她顺抚发尾的动作一顿,转头盯着赵福生看,虽说没讲话,但看她表情似是对众人的不满减褪了许多。
“你倒是很有眼色。”陈妙莲赞了一句。
范必死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赵福生笑了笑,接着正色道:
“陈女令,我们是才入宫不久的人,一进来之后就觉得不对劲儿,先前还听到有人惨叫,可一路行来又不见人,直到走到这边,才算是碰到‘活人’了。”
她问道:
“这是为何呢?”
赵福生一问完,屋内其他两个女子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陈女令年纪稍长,性情要沉稳许多,此时听赵福生这样一说,心有余悸:
“你们算是运气好,宫里近来闹鬼呢——”
“闹鬼?”赵福生故意提高音量说了一声,接着转头看向孟婆,末了迟疑着说:
“这个之前未曾听说呢?”
“近来才发生的事。”陈女令心事重重的。
“你刚刚提到杜美人——是跟杜美人有关的吗?”赵福生又问。
那右上铺探出头的少女就急道:
“就是!”
“也不是——”她下铺的另一个宫人则说出与她截然相反的答案。
“这个事说来复杂。”陈女令道。
“怎么个复杂法?”赵福生好奇问。
陈女令眉头不知不觉间又皱起来了,她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赵福生索性换了个问话方式:
“你们刚刚提到闹鬼,又说杜美人死了,是杜美人死后厉鬼复苏了吗?”
陈女令身体一扭,侧头看她,半晌后讶然道:
“你竟然也知道厉鬼复苏——”
她说完后,叹了一声:
“我也说不好是不是杜美人死后厉鬼复苏,但是宫里确实有鬼。”
上床的少女道:
“不是杜美人,也与她有关,侍候她的许婆婆肯定是鬼——”
“山红,你少胡说!”陈女令倏地站起身,低声喝斥了一句。
被她喝斥的少女有些不服,正欲说话,却见陈女令喝完之后又不安的双掌紧握,原地踱了两步,显然提及‘许婆婆’后,陈女令有些恐惧了。
山红的嘴唇动了动,眼里露出后悔之色。
“这个事也不好说——”陈女令迟疑。
山红下床的少女不以为然:
“妙莲姐姐就是脾气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宫里宫外的人都传遍了,许婆婆是鬼呢。”
“你们——”陈女令见屋内两个少女都再三提及这话,顿时恼了:
“都说了别提,怎么还总是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现下这种情况,说与不说,迟早都是个死。”下床的宫人悲观的道:
“有新人进来,早点跟他们提个醒,以免他们不知死活,在宫中四处乱蹿,迟早遇上鬼了。”
她摆出一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架势。
宫人这话一说出口,那陈女令长长的叹了一声:
“唉,那倒也是,说吧说吧,咱们不过是苟延残喘,又能活多久呢?”
“皇上早将镇魔司的人得罪透了,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山红也小声说了一句。
她一句话令得其余两人俱都沉默了。
赵福生不动声色看三人争论了几句,从几人言谈之间,她听出了些许端倪:看来后汉末年,宫庭、镇魔司之间的矛盾连底下的宫人也看出来了。
杜明生一案,只是一个导火索。
永安宫大火涉及甚广,甚至疑似与杜明生之女有关。
赵福生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任由气氛沉默了片刻,这才出声问道:
“几位姐姐提到的许婆婆是谁呢?”
她洞悉人心,问话经验也丰富,从最寻常、易答且又看似安全的问题入手,缓慢破解三个宫人的心防。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山红的回应:
“许婆婆是服侍杜美人的老宫人,她是哀帝时期进宫的宫人——”
赵福生对先汉的历史并不熟,她看向谢景升,谢景升道:
“哀帝在位十一年,帝京先后发生过7起鬼祸。”
帝京本该是天下最安全之所,但汉哀帝在位期间短短十一年时间,竟有七起鬼祸发生。
赵福生为这个数字感到些许的震惊,可她随即道:
“哀帝时期距离此时多少年了?”
她的问题让陈女令有些奇怪:
“也就十七年光景。”
话已经开了头,陈女令就道:
“据说许婆婆是哀帝登位初期进宫的,原先也侍奉过先帝,不知为何最后无子不得宠。”
照宫庭规矩,无宠不得子的妃嫔,在哀帝去世之后,要么禁在永巷,要么打发回家、亦或各宫有缺人手的,送入宫中为杂役。
可这许婆婆无家可归,便留在宫里了。
“她脾气有些古怪,跟人合不来,便被排挤到了永巷。”山红接话:
“永巷也容不了她,年纪大了之后,时常被人打骂。”
“前些年杜美人入宫救了她,两人十分投缘,她便跟在了杜美人身侧。”
另一名宫人说到这里,酸溜溜的说了一句:
“她运气倒是好,杜美人脾气也不错,又受宠,跟在杜美人身边后,许婆婆倒是去享福了。”
陈女令点了点头:
“杜美人性格温柔,对身边人很是照顾,知道许婆婆年迈,又在永巷吃过不少苦头,平日吃穿方面是不亏待她的。”
山红也道:
“哪是不亏待呢,根本就是拿她当自家长辈照顾了。”
她下铺的女宫人道:
“听说杜美人年少丧母,可能是把许婆婆当娘了。”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一说,便将许婆婆与杜美人之间的关系理清楚了。
“许婆婆早年在永巷得罪了人,被人打断了腿,到了阴雨天就疼痛,连路都走不了,杜美人还专门找了个细心的丫头侍候她呢。”
说完,山红长长的叹了一声:
“本以为下半生养老有望,哪知杜美人就死了呢?”
“杜美人是怎么死的?”赵福生再一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此时话已经说到这里,几个宫人并没有再顾左右言及其他。
陈妙莲沉默半晌,叹了一声:
“杜美人是被下令赐死的。”
“是因她父亲杜明生的案子连累的?”赵福生闻听此话,倒有些意外。
“差不多——”
陈妙莲含蓄点头。
“这——”赵福生皱起了眉头。
事情听到这里,她听出这桩案子前后矛盾之处:
“据我所知,杜明生的案子在小半年前已经了结了,他本人也早就去世,照理说事情牵连不到杜美人的身上啊?怎么事隔数月后,皇帝又旧事重提,将人杀了?”
“哪是皇上旧事重提呢?”陈妙莲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皇上很喜欢杜美人,怎么可能赐死她呢?”
这话就前后矛盾了。
山红点破其中关键:
“是镇魔司的张大人让杀的。”
“涉及到镇魔司了。”赵福生听到这话,不由笑了一声。
她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陈妙莲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其实众女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是死罪了。
镇魔司在这个时代意味着天,甚至已经压过了君权,天子在镇魔司的驭鬼者面前也是要忍气吞声的。
双方矛盾积压已经久,平日镇魔司人在宫中行走,说话比皇帝管用。
若非此时宫中已经出现鬼祸,宫人死伤无数,极有可能大祸临头——陈妙莲等人认为自己死期将至,所以说话大胆了许多。
换作平时,镇魔司的名号是提都不敢提的。
可纵使如此,几人提起镇魔司时,依旧胆颤心惊,偏偏赵福生提起镇魔司时,却满脸轻松自在之色。
“你怎么笑得出来?”陈妙莲不敢置信的问。
“这有什么笑不出来的?”赵福生也笑着反问了一句。
她一句话将三个女宫人说得俱都沉默了。
“这张大人是谁呢?”
赵福生并没有急着追问许婆婆与杜美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扭头问了谢景升一句。
一行人之中,谢景升的资历最深,他身份地位高,对镇魔司历任卷宗、档案如数家珍,兴许知道宫人提及的‘张大人’来路。
谢景升犹豫了一下:
“数百年来,天下来来去去的驭鬼者多如牛毛,张又是大姓——”
他说到此处,顿了片刻。
赵福生想听的不是这样的回答,谢景升心中也很清楚。
他想了想:
“帝京之内姓张的驭鬼者也多,要说记全了,那我不能够,但几个知名人物我却知道的。”
说完,心中理了一番思绪:
“先汉末年,永安宫起火一案中,那位大人确实提到过一位驭鬼者。”
“那位驭鬼者也姓张?”赵福生问。
谢景升点了下头:
“是的,这位大人身份也不凡,他是末年王将,名叫张允中。”
他一提出‘张允中’的名字,直将陈妙莲几人吓得花容失色。
两个钻出幔子的女子将头缩回幔中,陈妙莲也坐回床上,缩腿想往床上躲——只是她刚一动,双手一下被赵福生紧拽住。
陈妙莲的双手温度略高,皮肤粗糙,她一被抓住,便拼命的挣扎,赵福生甚至觉得自己刚刚因为推了被焚烧的门而被灼痛的手指此时又开始钻心疼痛。
“陈女令要去哪?话还没说完呢。”
赵福生沉声道。
陈女令惊慌失措仰头看她,黑暗中,二人目光相对,一个慌乱不安,一个气定神闲。
赵福生的眼睛在黑暗里格外的明亮,她嘴角微勾,带着淡淡的笑容。
陈妙莲与她一对望,心中莫名怯了三分。
“你、你们胆大包天,直呼张大人的名字,我,我们不敢跟你说了——”陈女令的手虚弱的挣扎了两下。
但她胆子小,这力气也不大,挣了几下没挣脱,便放软了音调哀求:
“诸位饶了我们吧,我们只是低下的宫娥,家里也有人要养活——”
“只是问问话,想了解一下宫中鬼案始末,也不事关生死,你们所说的话,从你之口入我之耳,再不进其他人耳中。”赵福生保证。
她年纪不大,可是不知为何,说话的语气、神态却很有说服力。
(主要也是陈女令挣脱不了她的手,隐约觉得这一行人是狠角色。)
陈女令猜不到她的身份,不过观她气质,已经猜到这一行人并非普通人了。
她感到自己招惹了麻烦。
胆颤心惊间,问道:
“非说不可么?”
赵福生温和道:
“非说不可,不说不放手。”
陈女令倒也果决,知道自己无法脱身,虽说后悔早前的开门及多嘴行为,但也没有嘴上骂骂咧咧,而是认命道:
“你们想问什么?”
赵福生问:
“这张允中驭使的是什么鬼呢?”
“……”她一张口,立即将陈女令问懵了。
“我们只是宫娥,如何得知这些大事——”
“我问这位谢大人——”赵福生正要解释,那陈妙莲又道:
“我不知道张大人驭使的是什么鬼,但是我知道,他能知前后事,人称张半仙。”
“张半仙?”赵福生本来打算问谢景升关于张允中的来历,却哪知从陈妙莲的口中听到了这样一段话。
“他有卜算之术,力量无穷。”陈妙莲怯生生道。
谢景升苦笑了一声:
“大人的卷宗记录中,只提及了张允中的名字、存在,说他是杜明生案的主办人,但是并没有提到他驭使的厉鬼——”
不过记录此案的帝将是经历了先、后汉两代王朝交替之间的幸存者,实力非同一般,能被他记录下名字的人,本身就非泛泛之辈。
“能知前后事,人称张半仙——”
赵福生将陈妙莲所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
“这样的法则倒是有些特殊,”话音一落,她抬头看向范必死:
“大范,你有没有觉得有些耳熟呢?”
“……”
范必死愣了一愣。
这桩几百年前的旧案,他压根儿插不上嘴。
他年纪不够,见识、阅历及实力都比不上众人,不明白为什么此时赵福生偏偏点了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