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发生在闸北南部的战斗断断续续,直到凌晨三四点钟枪声才彻底消失。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各国媒体记者和胆大的上海市民纷纷来到昨日交火的地方,发现淞沪铁路以北、以西的街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凝固的鲜血,倒塌的院墙横亘在里弄里,被打烂的砖瓦石片溅射得到处都是,一副残垣断壁的衰败景象。
“卖报卖报《申报》消息,日人入侵闸北,杜先生置死生于度外,率领国人奋勇将日人击退,不幸身受重伤”
“《晶报》要闻,英法美等国领事连夜向日方提出交涉,要求日方保持克制”
“《立报》消息,激战一天一夜,日人寸土未进,此乃国人众志成城之功,更属杜公月笙统筹之力”
随着行人渐多,上海大街小巷,开始不时传来报童清脆的卖报声,到早上八点,各大报刊杂志刚刚推出号外便在短时间内被抢购一空。
随着日本人撕破伪装公然进攻华界,上海乃至全国民众都开始关注发生在闸北华界南部地区的战事,由于中央政府管控的媒体避而不谈,《申报》等全国性的报刊便成为首选,国人皆对杜月笙的民族精神和气节赞佩不已,这位上海滩大亨风头一时无两。
杜月笙这边和日本人打得如火如荼,国际上也掀起了轩然大波。若仅仅是帮派分子街头械斗倒也罢了,但是在租界内可以清楚地听到密集的枪声,足以表明昨天的战斗激烈程度超出了预定的范畴。
英、法、美等国驻沪领事馆第一时间便收到国内的询问,毕竟上海作为列强在华的巨大利益点,谁也不愿意这个东方最大城市发生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只是各国驻沪领事馆均一口咬定只是黑帮分子械斗,至于枪声激烈,只能说明两方实在太邪恶了,拥有的枪支弹药稍微多了点儿,但绝对保证没有军队牵涉进去。
租界当局除了频频约见上海市长俞鸿钧以及日本大使和驻沪领事,督促中日双方严密控制事态发展外,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沪西,漕河泾,黄家花园。
这座占地五十余亩的建筑,精舍成片,楼台广置,开土作河,叠石为山,遍植名贵花木,既是黄金荣寻欢取乐逍遥自在的私宅,同时也是“荣社”的社址所在。
大堂上,杜月笙端坐在黄金荣对面,脸色极为难看,右手手臂还缠着条绷带。
昨天下午,在杜月笙身先士卒的鼓舞下,青帮帮众将日本人成功赶出了宝源路和宝通路,最终在铁路附近的里弄对峙起来。
但是在这辉煌的战果下,却有着旁人所不知晓的惨痛代价,整整有七百多名青帮弟子在连续的战斗中阵亡,杜月笙本人更是右臂中枪,几名心腹手下在保护他的时候不是被大威力步枪子弹掀开了天灵盖,就是胸腹洞开,当场死亡
面对由在乡军人、浪人和武士组成的日人“义勇队”,杜月笙实在是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先不说装备如何,单单是训练水平和战斗素养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非昨日对战的地点是在上海华界的马路和里弄,杜月笙手下的好汉们对地形非常熟悉,随时可以提供支援,十有八九要失败。
令人沮丧的战果,让杜月笙彻底清醒过来,仅凭一腔爱国之心远远不够,强大的武装力量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看着杜月笙难看的脸色,黄金荣语重心长地说:“三弟,你还是太冲动了,日人势大,且让他们嚣张一下又如何?你这么拼命于什么?”
面对黄金荣的责备和劝解,杜月笙没有解释的意思,原本难看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摇摇头道:
“大哥说得对,月笙行事确实有欠稳妥之处……不过,若不把小鬼子赶出铁路以北和以西地区,那么周边一大片国土都会成为日本人的战利品,到时候恐怕国人都会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大哥,现在天色已然大亮,日本人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进攻,我想请您支援我一千弟兄,只要熬过今天,我想日本人必然会因为损失太大,不得不偃旗息鼓。”
“自家兄弟,我不帮你谁帮你?可我不会拿弟兄们的生命去做无谓的牺牲……目前日人势大,就连南京中央政府、蒋委员长都要避其锋芒,我们何苦挡在前面?就算日本人把闸北整个变成日租界又如何?最后还不得靠我们这些人收拾残局……”
“月笙,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还能不能坚持?若不能的话,我看不如暂避锋芒,于脆撤出闸北,不要再硬拼下去了……弟兄们消耗不起啊”黄金荣关心地说道。
杜月笙脸色一变,随即惨笑着摆了摆手:
“大哥不知,月笙此时已骑虎难下……若就此退去,那昨天的付出不就白费了吗?况且,我答应过弟兄们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岂能轻言放弃?若不实践诺言,我杜月笙以后如何在上海滩立足?”
听了杜月笙的话,黄金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请人帮忙吧……这件事必须要有专业人士来解决”
杜月笙有些疑惑的看向黄金荣,问道:“如今国民政府和英、法、美等国的意图很明显,不愿意扩大事态,牢牢地将此次冲突定义在民间争端上,我们能找谁帮忙?”
黄金荣笑了笑,道:“此人你见过的……我听南京的朋友说,他能力很强,早些年在庐山的时候,仅以两个连的部队,轻松击溃蒋委员长的嫡系卫队两个营,麾下部队的战斗力十分惊人。这次他手下那个特务连也到了上海,让他们乔装一番,顶替我们青帮出战,以他们强横的实力,想来击退那些东洋人,不在话下。”
“哎呀,大哥不说我差点儿忘记了”
杜月笙明白黄金荣说的是吴铭,释然地点点头:“自五年前淞沪大战后,国民政府便不能在上海及周边地区驻军,吴铭这支奇兵倒是有力的强援……不过,中央政府已经下令严禁中国军队出手了,吴铭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帮我们吗?”
黄金荣轻哼一声:“不愿意只能说明我们给的好处不够,只要能够将那群东洋人赶回虹口,乖乖地回到谈判桌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吴铭和他的部队是便装进入上海的,日本人根本不知道我们还有这支奇兵……作为一名中国人,难不成那个吴铭心中一点儿报国之心都没有?我看未必吧”
杜月笙同意了黄金荣的看法,同时心中也暗叹一声:军人和普通人的差距,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大,现在看来不请吴铭是不行了
因为不知道日本人下一波攻势会在什么时候展开,杜月笙和黄金荣不敢耽误时间,立即派人去请吴铭。
推掉一切约会专门等待杜月笙和黄金荣召唤的吴铭,在得到侍卫通报之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带着副官孙承元,跟随前来传话的万墨林和程子卿,来到沪西的“黄家花园”。
“二位前辈唤吴铭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吴铭坐下后,单刀直入地问道
在此之前,吴铭已经命令吕魁元率领特务连官兵,全体换上对襟青色短衫、黑色束脚裤子和黑色布鞋,带着武器装备进入中山路附近待命,只待吴铭一声令下,即可开入敏感复杂的中虬江路、宝源路和宝通路,对日本人展开痛击
吴铭自然不会将这些部署告知黄金荣和杜月笙,若是让这两个家伙知晓自己已经准备出手,恐怕连一颗子弹都要不到。
“吴老弟年少英雄,交游广阔,想来应该已经知道日本人进攻上海闸北华界的事情了吧?”
黄金荣和杜月笙担心闸北出问题,不敢同吴铭虚与委蛇太长时间。
“哦?进攻闸北,应该谈不上吧日本海军陆战队并未出动,只是一些日本暴民小打小闹而已,我想黄老板和杜先生,肯定可以平息此次事态”
说到这儿,吴铭举起茶杯,轻抿一口,咂了咂嘴,细细品味着雨前龙井的芬芳,看起来气定神闲。
黄金荣眉头一皱,他知道南京方面恐怕已经告诫了眼前这位国军师长不得擅动刀兵,不能将事态扩大,这下情况麻烦了。
“我想提醒一下吴老弟,早在民国十六年,日本政府便在上海组织了在乡军人会上海支部。九一八后,日本驻沪总领事召集民团、在乡军人会等社团会议,成立了以总领事为委员长的官民一体的时局委员会,成为实施日侨战时动员体制,支持日军发动缺略战争的在沪最高机构”
杜月笙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向吴铭,想从他脸上发现点儿什么,结果让人非常失望,只得继续道:
“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其越境挑衅,绝非偶然,而是试探中国政府和列强的反应啊如果不坚决予以回击,那必将助涨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和嚣张气焰退一步讲,不管是小打小闹,还是大打大闹,吴老弟作为一名中国人,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同胞血流成河的场面吧?”
吴铭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杜先生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既然是小打小闹,又怎么可能血流成河呢?夸张了,夸张了。”
杜月笙冷哼一声,道:“若吴老弟不信,大可去闸北的铁路线附近转一转,看看杜某所言是否属实。受冲突威胁,从南京开来的火车已经不敢在闸北车站停靠,转而到梵王渡、徐家汇和南市的火车站下车。”
“吴某当然想去亲眼看看,只是奈何这几日正在与比利时、德国、美国、法国和英国的洋行联系,洽谈军火购买事宜,又与汇丰、花旗、大通等银行大班讨论抵押贷款之事,这些关系大笔资金的事情已经折磨得吴某精疲力尽,实在是抽不开身啊。”吴铭故作无奈地轻叹一声。
心说果然如此的黄金荣哈哈一笑,按住身旁欲起身愤怒驳斥的杜月笙,道:“吴老弟公务繁忙,我等知晓……若是吴老弟愿意挺身而出,我等愿代表上海各界民众,捐给贵部一百万大洋以壮行色,吴老弟可否看在我黄金荣的面子上,应允此事?”
吴铭心中猛然一动。
黄金荣这个名字果然非凡,金光闪闪,一出手便这么大气,只是奈何如今家大业大的吴铭眼光已不止于此,当下淡淡地说道:
“看黄老板这话说的,若是能够为上海各界民众服务,吴某自然在所不辞,只是,如今实在是事务繁忙啊”
黄金荣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胸中怒气翻腾,恨不得把吴铭撕成碎片。
不过很快黄金荣便将怒火强行按捺下去,闭上眼睛考虑该给多少才能满足对方的胃口。这么多年了,见过贪财的人,但是像吴铭这样明目张胆、一点不给蒋委员长座师黄金荣面子的,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