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暗笑了一声，这一声很清晰。
像是夏天挂在门头的瓷铃铛，撞一下，迸出直达心底的沁凉声响。
他完全没有在学校的模样，会挑眉、会冷笑、会无语、会用一眼可见的演技气死她，男生眉间的世故和抽离如同这间昏沉的台球室，到处是蛛网般的暗、下水道般的浑，到处都像是酒尽烟消后的脏污废墟。
一圈圈的酒水和呕吐物留下的渍。
一些些烟烫过的沙发和茶几。
一条条歪折变形、隐有血迹的椅子。
他在这里，形与神合一，终于填补了林青蕊心头怪异的空白。哦，这才是黎暗，老爸道上混的、老妈场子里卖笑的、不只会玩还爱玩，经历的事常人无法想象。
林青蕊有两副嘴脸，她自觉已经够多了。
而黎暗在精美的皮囊之下则藏着一个盘丝洞，里面住着各种妖魔鬼怪，比她还厉害。
弯腰，瞄准。
推杆——
黎暗邀请周朝加入，笑着问：“我哪招惹你了，认错行不行？”
周朝默默推杆，连进三个，在第四球处收杆，转头望来，“青蕊，他哪里得罪你了？”
黎暗这才循着周朝笔直的目光找到林青蕊。
完全认不出来了。
学校里的林青蕊总是穿校服，用的东西都是些小女生的品位，不是粉紫就是粉白，帆布鞋也是米色的经典款居多，可现在呢？瞧瞧这副打扮，又是高腰夹克又是黑丝，亮橘色的帆布鞋，真是……换个人穿都要被说招摇，她却穿出了一种杀手的气质。
真是难搞。
“林大小姐，有完没完？”黎暗继续推杆，这次打了个高难度的跳球，发出铿锵的声响，“跟我这种人斗，我以为你已经收到教训了。”
林青蕊，“我是收到教训了，但你还没收到。”
黎暗杵着球桌，“……叫人打我？叫周朝？”
林青蕊沉默片刻，沉声道：“阿朝我们走。”
两个人一个不接一个的话，一个表情比一个拽，看似神仙过招，实质却是小学生斗嘴，输两张神奇宝贝卡片就要在地上滚着找妈妈的那种。
周朝一顿，“好。”
说着放下球杆，要跟林青蕊离开。
黎暗一把扣住周朝肩膀，皱眉道：“走什么，玩两把。”
“下次。”
“兄弟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周朝勾唇轻笑，语音沉缓，字字都真，“青蕊也是兄弟。”
他们的关系，林青蕊划了一条线，只准到这，恋人未满，朋友以上，不是兄弟是什么。
周朝在线外乖乖站着，耐心等着，他怕她听到“女人”两个字不自在。
黎暗偏头盯着周朝看，然后目光隔着一室尘埃宿命般降落在表情阴沉的林青蕊身上，他没敢停留太久，只是一沾，便匆匆抽走。
黎暗把剩下的球打进去，招手在忠叔耳边说两句，然后一行社会人便前后从楼梯走了。
现在阿斌台球只剩他们。
消失的老板出现，端出饮料，排开椅子。
“现在能留下了吗？”
黎暗这句话是对跟林青蕊说的。
女孩铁青的表情终于回暖，不再执着地要周朝走，待那帮子混混都离开才如释重负站到台球桌前，握拳捶了一下周朝宽阔的后背。
“怎么？”周朝偏头，声音很轻。
林青蕊埋低脑袋，压着怒火，“不是说过遇到带家伙的就走吗？”
“可是答应你了。”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气我，报复我快两年没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朝没作声。
林青蕊又接连捶了两拳，他好像不会痛一样，重新用三角框摆好球后，递杆给她，“玩么？”
“玩。”
林青蕊开球，一开球就进了两个，也不知道哪练的技术，桌上大半的球都打完了才失误一次。
黎暗的表情从“你也行”到“你可真行”只花了三分钟。
轮到他推杆，没进。
林青蕊冷笑：“要不要我让你两杆？”
黎暗点头，“好。”
然后接连两杆又没进。
凶巴巴的女孩登时阴转晴，傲气地笑起来，垫步走到黎暗那边，很拽的样子，噌噌几杆全部推进洞，顿时迎来狗腿子们的热烈喝彩。大家说她个子小小，技术吊吊，都可以去参加比赛了！
周朝给黎暗递支烟，“谢了。”
他是知道黎暗桌球水平的，三杆都没进，这放水堪比当年白素贞水漫金山救老公。
黎暗接过，手指顺着香烟滑动，似叹似骂，“你怎么忍受她的？”
好斗。
极其好斗。
胜负欲强得可怕。
一个女孩子家家，动不动就找人干架，还记仇，谁得罪过她是分毫不让，本来以为只是大小姐脾气，给点教训就懂事了。真是小瞧她，原子弹投胎的吧，他只是在老师面前诬赖了她一回，她就叫人来揍他。
黎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无语。
周朝点烟的手微微颤抖，“习惯了。”
黎暗，“……”
林青蕊砰砰砰撞击台球。
不像打球，像打人。
两个男生站到窗边聊天，浑浊的玻璃之外是成片的民房，大大小小的招牌，各式各样的太阳能水箱和胡乱摆在屋顶的盆栽。
天空压着厚厚的云。
阴。
但并没有下雨的预兆，空气是凉爽的，而非雨落下前的闷热。
黎暗问周朝爸妈怎么样，周朝说都好，要是没有他这个逆子，他爸妈估计会更好。黎暗咯咯低笑，说叔叔阿姨只是嘴硬，其实很疼他。顿了顿又说，他要是没惹事还留在附中就好了，现在在一中念书那是纯纯坐牢，每天都想死。
女生的水平也一般。
长得一般，玩起来也一般。
很没意思。
“夸张了。”周朝沉默地从鼻腔呼出烟，对黎暗口中的一中女生质量并不感兴趣，直奔主题，“说吧，你怎么得罪她的？”
黎暗也想知道，干脆朝埋头怼球的女孩扬起下巴，琥珀色的眸子又变得轻佻、讨嫌，“林青蕊，我到底怎么得罪你的？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面我还借你伞了，你怎么恩将仇报？”
林青蕊转头瞪他，“看你不顺眼，需要理由？”
黎暗一努嘴，“喏。”
死丫头就是这么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