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蕊你是老头吗,怎么只会爬山?”
连诗雨爬到落霞山主峰的最高处,一条命已经去了半条,牛都没她能喘,大腿跟被车碾过一样,疼,小腿肚僵成两团死面,一使劲就酸,后脚跟也是,像是坠着铅块。
什么人爬落霞山会爬主峰?
连条正经的山路都没有,坡度接近直角了,这不叫爬山,这叫攀岩!攀岩!
她是猴子吗?
林青蕊坐在两棵青松之间的石凳,脚下是一方断碑,身后是倾塌的暗红山门。
几片残瓦,一些乱石。
烫金的字斑驳残缺。
她捡起两块石头抛着玩,对连诗雨说这里曾经有个龙树观,十年期间都没事,前些年突然垮了,她妈曾经做过古建保护,在她的笔记里,龙树观很美,还有一株很香的玉兰。
以前都是站在其他峰望望,没想到好不容易上来,就没了。
连诗雨一听,说前两年雷雨特别多,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劈坏的。
林青蕊嗯了一声,侧脸的光影沉静姣好。
她以前就长得漂亮,学校男生都爱偷看,不过连诗雨自己也长得不错,觉得林青蕊也就那样吧,大家只是她的家庭和成绩有滤镜。可现在看,连诗雨彻底服了,林青蕊就像月亮成精化的人形,让人看了心慌脸红。
两人坐一会儿,走两步,果然还是讲到黎暗。
连诗雨说他先是外婆去世,回来操办老人家的丧事,现在又是亲爸过世,急匆匆火化,悄默默下葬,怎么一个惨字了得。
“他过两天就要走了。”连诗雨说黎暗可能再也不回来。
林青蕊,“我过两天也走。”
连诗雨,“谁问你了?”
林青蕊笑,“谁又问他的事了?”
连诗雨笑得合不拢嘴,她说,林青蕊啊,你这个性格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讨嫌。
林青蕊看她一眼,“招你喜欢才叫可怕。”
连诗雨哼了一声,撇过脸去,顿了顿,说:“你去看看吧,就当可怜他,黎暗这些年真的不容易,他一直想着你。”
林青蕊眉眼冷了下来。
她接起两个电话,一个是她爸,一个是英语对话。
连诗雨如坐针毡。
她有预感,林青蕊不会去,果然,后一个电话讲完,林青蕊便说要去江河酒店接待一个朋友。
“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是黎暗叫你来的吗?”
“不……不是。”连诗雨连忙否认,说她是自己想来的,她就是觉得黎暗和林青蕊很可惜。
明明曾经那么般配。
林青蕊望着她笑,“不可惜的。”
那年他要走,是迫不得已,她只能由他走。
现在他要走,是他自己想走。
这怎么能叫可惜呢?
他自由了。
林青蕊带连诗雨坐索道下山,连诗雨才知道原来落霞山背后还有这样的机关,一想到刚才爬山累得差点死掉,便狠狠瞪了两眼。
林青蕊说她会修好这座道观,还会请两个道士进去住。
到时候连诗雨过来抽签,如果是下下签,就免费。
连诗雨说谢谢啊,这样的好事还是留给你林大小姐吧,长明哪个道观抽下下签敢要钱啊?
林青蕊大笑。
临走,连诗雨还是不死心,问林青蕊听没听过付雨的歌?
林青蕊点头。
连诗雨神秘一笑,“喜欢吗?”
林青蕊冷冷望她,连诗雨便不笑了,赶紧求饶,“好好好,我不管你们的事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搞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吓人啊,林青蕊,你怕不是已经杀过十个八个了。”
“十个八个倒没有。”
她说。
……
来人是校友,跟林青蕊的硕士导师亦是多年好友。
人类学的学者就爱到处乱跑。
两人聊了一会儿,转去吧台小酌,林青蕊旁听过人类学的课,多少能聊一些,很快,长明本地研究所的人来了,对方英语不是很流利,她又充当翻译。
时间过得很快。
她总是很轻易就沉溺进新的世界,心无旁骛。
“林。”金发男人拍拍她的肩膀,笑着扬起下巴,“那边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
林青蕊转头。
黎暗坐在吧台后面,指尖摩挲玻璃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酒液晃了晃,他琥珀色的眼眸也晃了晃。
像是风中飘摇的灯。
研究所的老师笑起来,招呼kim起身,说要给年轻人一点空间。
两人离开。
留林青蕊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
黎暗喝了一口威士忌,眸光低低的,方才那么直勾勾的,忽然变得腼腆,27岁的年纪,对男人来说,不算小了,脸上却是十几岁少年的神情,时间好像提纯了他,轻佻暧昧的神情不再,刻意冷酷的面具也摘下了。
他看起来赤裸裸的,甚至有点笨。
林青蕊起身。
他猛地抬头,对上她纯黑的深邃眼睛,有些慌,踟蹰着,逡巡着,终于说话。
“蕊蕊。”
黎暗叫了一声,然后又急急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在他的唇舌之间好像失去了本来的音形,成了一道咒语。
或许,叫诅咒更合适。
他们的相识相交,谈不上纯白美好。
林青蕊大大方方走到男人面前,带来淡淡的水蜜桃甜香,“黎暗,你想怎样?”
黎暗变成鹌鹑,在林青蕊再次不耐烦之前,小声开口道:“要喝点么?”
“我刚喝过。”
“那要吃饭么?”
“跟你吃?”
“……我看着你吃,也行。”他说完,很傻地笑起来,脸上浮着虔诚且天真的光影。
林青蕊笑了一下,没好气的。
黎暗偏头,看她一眼,然后又看一眼,声音小小的像只刚刚孵化的小花蛇,“蕊蕊,你好漂亮。”
黑发干净柔顺,亮闪闪的,泛着健康的光泽。明艳冷气的五官收敛了攻击性,有了雪和月的风华。
背对他坐着,还敢直视。
面对面,却怎么也不好意思瞧,但还是想瞧。
林青蕊一怔,神情变得古怪,她盯着他的脸,许久,有些不爽地坦诚,“……你也还行。”
黎暗笑起来,妖冶的脸瞬间灿烂。
两颗泪痣恰到好处地衔在眼角,迷人的笑纹漫开,极有感染力,看得林青蕊一愣。
互相吹捧颜值这件事,他们好像第一次见面就在干。
真是……
说是死性不改,也是两个人都没改吧,否则有一个改了,这番对话又该如何发生呢?
黎暗说,如果林青蕊不想吃饭,他们可以出去走走,沿着江边的步道可以走到老城牌坊,那边重新修缮过,成了一条颇有人气的网红街,卖手工凉粉和糯米汤圆的店成了非遗,还在,还是那个味道。
林青蕊没接他的话。
她有别的话要讲,“黎暗,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不辞而别,人间蒸发。”她说他有段时间几乎成为她的心病,一闭眼就得睁眼,因为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瞧见他在桂花树下,满眼心碎地看着她。
就好像她欠了他,永远也还不清。
“现在我回来,还清了。”
林青蕊还说,当初他托严超还给她的山茶花戒指,她已经扔到长明河,不晓得流到哪里去了。
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日后流落到哪里去。
黎暗毫无征兆流泪。
林青蕊一怔,语气越发狠,“哭什么……别哭了!难道你还能把戒指找回来?”
黎暗从左胸包里掏出玫瑰金的戒指,山茶花边缘磨得发亮。
林青蕊睁大眼睛。
黎暗说:“当初还你的,是假的。”
林青蕊,“……”
黎暗说:“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扔掉。”
林青蕊,“……”
“我不想连累你,可是也不想失去仅剩的这点联系,真的我留着,一直留着,蕊蕊,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
林青蕊敏锐地捕捉到不对,抬手就一巴掌。
别说了。
够了。
黎暗捧着被打肿的脸,喘了两声,做好心理准备后,认命似的,垂着眼把另一边脸递过去,请她继续打。将他浑浑噩噩的梦境打破,将他日月煎寿的妄想打碎。
酒吧里微醺的人瞬间清醒,震惊地看着这对年轻人。
时代已经进步成这个样子了吗?
林青蕊脑壳胀得厉害,倒吸口气,穿好外套,推门出去。
黎暗紧跟其后,被她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于是颓然缩回手脚,他脸色惨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泪眼依依,但林青蕊很清楚这家伙是演的。
谁有他演技好啊!
怎么会有人想到还个假戒指回来?!
林青蕊沉静的心泛起波涛,暴走一通也无法发泄。姜月回北京了,不在,说是论文答辩前会再回一次长明。储芳婷……听到会哈哈大笑吧。张哲远这小子自己的感情问题都是一团漆黑,跟他讲,不如跟猪讲。
失控的感觉袭来。
不该这样。
林青蕊回到落满灰尘的家,开出车,绕着长明跑了好几圈。
熟悉的街道,陌生的面孔,新的楼栋,旧的天桥,一些影子,一些记忆的亡魂尾随而来,甩不掉。
她回到家。
黎暗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失魂落魄。
她气得抡转方向盘,擦着他的身体飞驰而过,绕到后门,一脚油门进去,嘭的一声,撞倒了淡黄色的邮箱。
这还是她小时候亲手装的。
那时候,母亲总会收到天南海北寄来的信件,有出版社,也有热情的收藏家。后来大家都用手机,信箱便弃用了,只是没拆。她有时候会在里面放一把鸟食,引两只小鸟来玩,图图也爱用它尿尿。
林青蕊心疼得一突。
跳下车去。
邮箱豁开口,雪花似的信件铺满地,就像是长明的冬天提前到了,铺满她的眼。
一张张明信片都是黎暗这些年寄来的。
还有唱片cd、演唱会门票。
他当了音乐制作人,写的歌大都给了付雨,给了这个音色与他相仿的歌手。
林青蕊蹲在地上,不敢辨认。
黎暗从前门翻进来,随身携带的口琴落到地上。
他哽咽道:“对不起。”
他捡起碎成几片的口琴,拼了拼,拼不成原来的样子,便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于是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落在枯黄的草坪,就像是下起了雨。
他说他知道,他已经是过去的人,不该再出现。
“可是你为什么说要保护我,为什么要我躲在你身后……林青蕊,林青蕊——”
这些年——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又怎么会不是她愤怒悲伤的眼?
他的心,又有哪一刻是待在他自己的胸腔?
他应该去死,如果死亡能终止思念。
可是他怕,怕真的有彼岸,真的有灵魂,而他在那永劫所在,等啊等,依旧等不到她一面。
那要怎么办?
他应该怎么办?
黎暗捧着破碎的口琴,哭得不能自已,男人身后是重新长出来的山茶花,暗红的花朵,整朵掉落,林青蕊的心也跟着坠落。
她看到她摊开的掌心,那条天生贯穿手掌的断纹不断开裂,像一张谁也不肯饶恕的嘴,叫嚣着,吞没着。
她真的长大了么?
那为什么,还会惹黎暗在面前这样哭?
“别哭了……”林青蕊说。
黎暗哭得更大声。
她抱住他。
他僵住,没有哭声,只有泪,大滴大滴从琥珀色的眼眸滚落,那样烫,那样难过。
……
林青蕊。
林青蕊。
呼唤你的名字千百遍。
等冬来。
看冬去。
一年、一年,又一年。
我的面容有没有改变,有没有消失在你纯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