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庆收酒醒了之后,跟儿子说,他年轻的时候,之所以想去广州打工,是因为他想赚很多钱,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那时他的父母还年轻,他压根没想过怎么照顾父母。只要赚了足够多的钱,那父母养老的问题会迎刃而解。
那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年轻人,又能想得多长远呢?
在吃早饭的时候,谢庆收跟儿子说着往事,开导儿子:“昨晚我喝多了,也忘了跟你说了些什么了。但是,我现在很清醒地跟你表明态度,你从事外交事业,我非常支持,我和你妈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再说,老家这么多亲人,咱们一家都很团结。”
“爸,你和我妈都有白头发了,我对你们是很愧疚的……”
“愧疚啥?我不是说了嘛,咱家的孩子都是有情有义的。一想到这儿,我心里一点都不慌。”
谢颖凑过脑袋来,悄声说道:“哥,一旦父母频繁地跟你讲养老的话题,那就意味着他们真的老了。”
“儿子,你不必愧疚。”谢庆收下了结论:“真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早饭要吃好几次。谢宏轩和冯玉珍四点半就起床了,他们晨练结束,五点半吃早饭;谢庆收和王吉英早上六点半左右吃早饭,吃完之后去上班;谢冲和谢颖是两个闲人,他们睡到自然醒,往往七八点才吃早饭。
谢家在附近找了一个钟点工,早上六点来
,做好午饭就走。钟点工跟谢冲和谢颖抱怨,一家人生活习惯都不一致,让她的工作量增加了很多。
谢冲说道:“阿姨,如果太累的话,你可以跟我爸妈提辞职,他们通情达理,很好说话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舍不得辞职。”钟点工爽朗地说道:“你们一家人都和气,就算干活多点儿,我的心情是舒畅的。”
钟点工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谢冲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就骑着电动车去父亲的超市里帮忙。
“情谊”超市开了三家,是来城人气最火爆的超市,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但是谢庆收不准备继续扩张了,他说自己能力有限,管这几家就已经力不从心了。他不想继续开分店,一是担心资金不够,货物积压;二是担心他没法把控质量,自己砸了招牌。
谢庆收总是说,他赚的钱足够花了,他不贪心,只要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平就行了。
在谢庆收的办公室里,悬挂着好几张他跟水镇中心小学师生的合影。原来,自从实现了经济自由之后,他每年都给那所学校捐款。
“我本来是赞助足球队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足球队还是没有一个正经教练,我捐的钱全都用在贫困生身上了。”谢庆收抽着烟说道:“资助贫困生,这笔钱也算花得其所,我也不好意思跟校方说什么。”
“别说乡下了,全国整体的足球氛围都不好。”谢
冲惆怅地说道:“记得我小时候,多少孩子踢足球啊!那时我们的口号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喊了好多年,好不容易进了一次世界杯,结果突然就衰退了。”
“你没当成足球明星,也挺好的。”谢庆收说道:“我在网上看帖子,每天都有人骂国足。如果你被骂,我和你妈可得心疼死。”
谢冲走在老家的街上,一些老邻居认出他来,他们对他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经常去公园里踢球,还带着他弟弟一起去。结果,谢靖没能当成足球明星,反而成了射击运动员。
谢冲骑着电动车,到了那个市民公园看了看,那里的设施都很老旧了,健身器材锈迹斑斑,足球场上的草皮秃了一块又一块,也没有人修补。
听爸爸说,自从儒林街那一块被拆了之后,那里的居民陆续搬走,老的市民公园就荒芜了。在少年时,谢冲呼朋引伴,和朋友们踢得不亦乐乎。如今他们都长成青年了,谢冲想踢球也喊不到人了。
谢颖照例去省城看望姥姥姥爷,谢冲更无聊了,他决定去水镇看看。他最狼狈不堪的一段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那里曾经有两位和善的老人,是他可以依靠的避风港。
谢冲跟爸爸说了自己的计划,准备从家里那点儿营养品带给周家奶奶。可是爸爸告诉他,周家奶奶也去世了。在水镇,谢冲没有认识的人了,也就不用回去了。
谢冲愕
然。
当年周爷爷走的时候已经年近九十了,好几年过去了,周家奶奶肯定九十多岁了,她高寿离世,已经非常有福气了。而且,她的丈夫走得很突然,完全没有痛苦,她也在睡梦当中恬然离世,家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是沉浸在某个美梦中。
“你们周老师都没有特别难过。”谢庆收说道:“丧事办完了,我在街上遇见他,他才告诉我的。他说,老人家寿限到了,又走得安详,对人生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唉,要是像以前那样住一块,谁家有丧事,谁家有喜事,那都清清楚楚的。现在我们都住楼房了,关系不像以前那么紧密了。如果不是在街上遇见了,他还不会告诉我。所以说啊,还是以前的邻居关系更好。”
谢庆收唠唠叨叨,可谢冲的目光却落在了奶奶身上。家里的好食材和营养品应有尽有,可奶奶还是瘦得连九十斤都没有了。每一年体检,医生都对奶奶的健康状况持悲观态度,奶奶顽强地活到了今天,可谁知道她能不能撑到孙子下次回来呢?
谢庆收对父母很孝敬,只要他早点儿回家,他就会给母亲洗脚,跟她说些有的没的。他反复强调自己是老二,可冯玉珍心目中的老二,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受父亲影响,谢冲也很孝敬爷爷奶奶。爷爷奶
奶之前居住的楼房,变成了爷爷的诊室,他时不时地过去坐诊。在爷爷忙碌的时候,谢冲就在家里守着奶奶。家人叮嘱他,千万不能让奶奶单独出门,她一走丢,就很难被找到了。
就在谢冲回来不久前,谢靖从学校回来,家人都去忙了,谢靖自告奋勇在家里守着奶奶。奶奶在她的房间里听收音机,谢靖就在房间旁边的卫生间里洗澡。可是他洗完澡出来,奶奶就不见了。
谢靖吓得半死,连上衣都没穿,就冲出家门找奶奶。幸亏奶奶一出门就遇见了交警,她问交警供销社在哪里,她要去买布。
攀谈几句,交警觉得这老奶奶心智不正常,就把她拉到路边,问她家在哪里,冯玉珍一句话都答不上来。正在这时,谢靖找了过来,把奶奶给接回了家。
谢靖做了深刻的检讨,再也不敢疏忽大意了。
谢冲要比弟弟细心很多,他敢带着奶奶出门散步,他一直挽着奶奶的胳膊,片刻也不松手。邻居夸赞冯玉珍好福气,无论是儿子还是孙子,都对她孝敬有加。
冯玉珍认不出谢冲,她只是觉得这个青年长得帅气,人也和气。她端详着孙子的脸,跟邻居说道:“孙子?要是我的孙子以后能长成这样,那该多好啊!”
谢冲鼻头发酸。
有一天,奶奶突然在夜里嚎啕大哭,说是庆义没了,她不活了。她哀切的哭声让人心碎,她要出门,要陪在大儿子的身
边。
全家人安慰了半天,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可冯玉珍的哭声还是停不下来。她的哭声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她还撒泼一样躺在了地上。
谢冲目瞪口呆,和气而又善良的奶奶,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谢庆收跟儿子说道:“你奶奶精神不好,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你回去休息,我和你妈妈来应付。”
谢冲跟爸爸说道:“爸,妈,你们明天还得上班,我带奶奶出去。英雄公园里不是有我大伯的雕像吗?我带她去那里。”
“不必折腾了。”谢庆收疲倦地说道:“前几次也是这样,哭着闹着要找你大伯,要跟害你大伯的人拼命,要跟朱家媳妇讨个说法……等等。我们被折腾得够呛,没办法,把她塞上车,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样子,奶奶半夜“发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家人工作一天够累了,晚上还要应付情绪失控的老人,他们一定很崩溃。
于是,谢冲跟爸爸说道:“那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带着奶奶出去转一圈。说不定,她一上车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庆收无奈,只好把车钥匙给了儿子,叮嘱他开车千万小心。
“老爸,我也是个老司机了,你和我妈就在家里休息,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打电话。”
谢冲拉着奶奶的手,柔声哄道:“奶奶,走,我带你去找大伯。天太晚了,我开车带你去。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见
到大伯。”
冯玉珍将信将疑,跟着孙子走出了家门。在车上,谢冲跟奶奶聊天:“奶奶,我大伯——也就是谢庆义,他是怎么去世的,你还记得吗?”
冯玉珍恍恍惚惚,呢喃道:“庆义死得太惨了……肚子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浑身都是血……他该多疼啊,他该多害怕啊……要是能替他死,替他疼,那让我怎么死都成……”
谢冲脑海中浮现出大伯的惨状,他也心疼得要命,他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后座上非常安静,谢冲回头一看,奶奶睡着了。
他生怕奶奶也在睡梦中走了,急忙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奶奶的呼吸非常有规律,他确实是睡着了。
谢冲把车停在靠近英雄公园的路边,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不一会儿便霞光万丈,大伯的雕像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里。谢冲望着“大伯”,怔怔地出神。
“庆义在那里呢……”
奶奶突然发话,把谢冲吓了一跳。奶奶醒了,她也在注视着谢庆义的雕像。她好像恢复了片刻的清醒。
谢冲说道:“奶奶,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了,那不是你大伯。”冯玉珍说道:“你大伯是活生生的,爱说爱笑的,可那幅雕像是死的,冷冰冰的。”
“可是,有个雕像在那里,咱们家的人就有个念想。”
“念想这东西,叫人生不如死,心如刀割。”冯玉珍的嗓音沙哑:“我再也不想要
念想了。”
谢冲闻言,便发动了车子,带着奶奶回了家。等下车时,奶奶又糊涂了,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在谢冲的记忆中,奶奶说完那番话之后,便再也没有清醒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