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燕国徒河城。
徒河郡守韩黎明,正在应付恼人的政务。
自从去岁被迫开放徒河城,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极为欣欣向荣,税也收得极为欢实。
但背地里,当真是暗流汹涌。
周人的幽州报纸分署立起来后,除了出版了一份友谊报,还就地印刷大周日报、大周文华报、大周科学报,每期都会专门往徒河城发送三千份。
这直接导致徒河城识字的人,都读上了大周官方三大报,不得不说,真是开眼界。辽东腹地,读书人闻风而至。
但是,副作用也是极大的。
看到周国一系列革新举措,尤其是已经取得了成效的那些,难免叫燕国士子心情复杂。
周人革新,我们为什么不革?
燕国贫寒士子数量少,但很难出头的周姓大户子弟、世勋家不得志的子弟,心中的不满正迅速积累。
民间已经隐隐有了开科取士的呼声,只是被压制得很厉害,尚未成气候罢了。
便是韩黎明本身,都不反对开科举,只是不敢公开表态罢了。
只要真正的权势者不开科举,燕国就不可能开科举。
可是,这不正是周人想要的结果么?
开春,周人竟然已经开始在友谊关内建科举考场了,按照三千人规模建的,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去岁那场见鬼的周燕文化交流会,在燕国暗中杯葛下,十分冷清。
但影响却是广泛且深远的。
周国科举丛书,竟然打五折出售给燕国士子。甚至许多幽州本地士子,都请托燕国士子代购,一来二去,不就熟络了么?
周国的邮政总公司,今年已经计划在徒河城设点了,以后周燕士子可以书信往来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构建这样一种氛围:
叫燕国士子对本国的不作为失望,对周国保持好感,未来果真大龙吞蛟,平白就会省却诸多阻力。
只要把燕国世勋砍掉大半,拉拢少部分名望人物,把土地分给农奴,给燕国士子固定比例的进士名额。
试问,还有谁会怀念大燕?
“大人,南边使者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故意提醒主人,手下通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他们又想干什么?”
韩黎明立刻眉头紧锁,下意识警惕起来。
去年那个见鬼的使者真是坑得他好苦。
“来者何人?”
“大人,还是宁北望。”
嘶!~
韩黎明闻言脸色一黑,差点爆出粗口。
旋即他就冷静下来,整理一下思绪,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少顷,原城主府、现郡守府会客厅。
“宁侯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少废话,本侯只问你,你们在燕西集结骑兵,所为何来?莫不是当我大周好欺负么?!”
艹!
又来了,它又来了。
去年就是这个路数,叫他恨得牙痒痒。
韩黎明深吸一口气,故作诧异地问道:“果真?韩某还不曾听闻,但可以保证,此事应是另有隐情,我燕国绝无再启战端之意。还请贵使稍安勿躁,韩某这便报与王都。”
宁北望却不领情,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本侯还要回去布防,没空与你们扯皮,今日只代表大周表个态,便是燕国举国来犯,我大周也绝不会怕半点。
燕国若一意孤行,届时大周辣手无情,不要叽叽歪歪就行!
告辞!”
目送宁北望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韩黎明恼火之余,更加皱眉沉思起来。
这次又是什么套路?
思索了一下,韩黎明神色凝重,旋即命人通过燕翎卫传讯王都,然后又差遣心腹手下,亲自前往洛都,向国相仔细说明今日巨细。
“大人,东关刚刚查获一批禁书。”
徒河城东关小吏匆匆来报。
韩黎明看着这位陌生的小吏,皱眉冷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小吏稍稍压低声音道:“大人,是从韩氏车队里查获的。”
韩黎明眸光陡然一凛,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小吏。
小吏只是微微低头,脸上却并无畏惧之情。
韩黎明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大概是燕翎卫的人。
也是,徒河东关正是防止周国禁品流入燕国腹地最紧要的关隘,守关之人怎可能来头小了?
“此事我会查清楚,给大统领一个交代。”
给抹颜树交代,但不要叫燕王晓得。
韩黎明给出结论后,小吏便行礼告辞离去。
目送小吏离去,韩黎明面色阴沉,唤来长随一问,当即脸色更黑了几分。
今日真是晦气,倒霉事一桩接一桩。
小半个时辰后,后宅书房。
“爹,您找我?”
第三子韩昌兴大大进来,随意地拱拱手,就找地方坐下,开始倒茶喝。
“孽障,你竟敢私自贩卖大王亲自下令禁止的书?你是嫌命长了么?”
面对父亲声色俱厉的质问,韩昌兴浑不在意地道:“爹,你怎知大王就不喜欢?”
只这一句,就叫韩黎明哑然。
实际上,燕国禁止的周书,就大周日报和一本连环画,其他书报只限制每人携带入关数量。
这本连环画,是关于燕国最敏感的那段历史的,主角叫北宫明灭。
但这本书里并未抹黑老燕王,反倒塑造得颇有枭雄气质,只不过,将老燕王弑君篡位的罪魁祸首,推到了右元帅长孙日成头上。
把长孙日成描绘成一个为了自己的权势,不择手段、蛊惑老燕王篡位的佞臣。
得位不正,在大周文化圈子里可是极大的软肋。
周人如此颠倒黑白,逆转主从,转嫁矛盾,怎可能安得好心?
燕国权贵们都知道,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一旦燕王真的顺水推舟把锅甩给长孙氏,后果难测。
所以,燕国果断禁了这本连环画。
可是,果真如这不省心的小崽子所说,大王真的想禁这本书么?
一念及此,韩黎明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燕国若是再爆发一次内乱,真就死定了呀。
四十二年前那场政变,导致燕国元气大伤,幸亏那时南边国力也处于虚弱期,无力北上。
现如今,可是大不同了。
“爹,坊间已经有传言,是长孙氏为首的世勋顽固集团强烈反对开科取士。”
嘶!
韩黎明勃然色变,道:“谁传的?!”
韩昌兴抬起右手,拇指指指自己的鼻子。
“孽障,老子今日便清理门户!省得你招来灭族大祸!”
韩黎明暴起,抓起戒尺,起身就朝着老三扑杀过来。
“爹,你冷静点!”
啪!
韩黎明只抽了一下,就住了手。
“爹,我韩氏又不是世勋,一成不变才是最差的局面。”
啪!
“嗷呜!~”
听到儿子的狡辩,韩黎明又控制不住,狠狠抽了他一下,冷声质问道:
“你已经被他们收买了?!”
“爹,若是燕国开科取士,我周姓大族必定能迅速壮大。便是周人北上,难道爹你还没有一个辽东牧么?
二百年来,我周姓大族本就不为世勋所容,如果没有大势变化,我等当然只能蛰伏。
可如今,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开始了,我们凭什么还要对燕国的世勋们俯首帖耳呢?”
听到儿子振聋发聩的质问,韩黎明愕然当场,手中的戒尺仍擎在半空,没有落下,也没有放下。
“爹,报上说得很清楚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螳臂当车者,必被碾为齑粉!
既然咱们没有能力造势,但总该顺势而为吧?便是国相那般人物,不也得随着南边起舞么?”
啪!
“滚!滚出去!”
戒尺终究是狠狠落下,韩昌兴疼得呲牙咧嘴,但见父亲暴怒的样子,当即不敢逗留,起身匆匆离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