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洛都,太极殿,戊戌科举殿试。
西厢房中,七百多名士子济济一堂,连座位都撤了,都站着等候。
来自燕国的十五名新科进士自觉聚集在一起,只是都不太有聊天的兴致,看着气色也都不太好。
“科举这东西,不仅是个心力活儿,竟还是个体力活?”
燕国周小宝最擅插科打诨,这一路全靠他提振心气,所以众人还蛮喜欢他。
周小宝出身很寻常的辽东周姓书香门第,算是勉强能读书的那种。
“这一路,果真是叫人欲仙欲死。”
燕国方文举也感慨了一句。
他们这一行,七月二十七一大早就从友谊关出发,马不停蹄南下。
沿途郡县备好车马、吃食等候,七天至于平原县。
搭乘一艘快帆船,借着东南风的尾巴,扬帆西进。
八月初十夜,抵达洛都。
这一遭,不仅陆路行进差点颠散架,那艘帆船快则快矣,但也晕得人想死。
“平日里只听闻南朝繁华,友谊关那里也只是马马虎虎,但这洛都,果真是不同凡响。”
“当初我去襄都游学,深叹其繁华,不曾想襄都与洛都竟差了这许多。”
“呵呵,咱们这也算襄都梦、洛都圆了吧?”
此言一出,十五名燕国士子神色各异。
有的对燕国的不作为愤愤然,有的则颇有种出轨被抓的心虚感,还有的波澜不惊。
“今年的术算太难了,压轴题我竟毫无思路,只能瞎写一通。”
“是极,是极,上届术算压轴题还可取巧,本届那是半点花哨没有,不会就是不会,笨办法都没得。”
听到旁边周国士子议论,燕国士子们相视苦笑,术算压轴题,他们讨论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
看起来燕国士子也是被难倒了一大片,这叫他们心理熨帖了许多。
“今年的国学也够喝一壶的,听说易经是大宗正出的题,诗经是几位夫子合出的。”
“那是,上届周易和周律就跟白送分一样,这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只不知四大学派之外,别家科目何时纳入科举大纲?如何纳入?”
“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等已经上岸了。”
众人正三五成群闲聊着。
叮叮叮!
一个小黄门敲着铜磬进来,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后,扯着尖利的嗓音道:
“进士老爷们,抓紧出恭,一刻钟后上殿。”
半数的人闻言赶紧去努力出个恭。还有不少,早晨都没有喝水。
叮叮叮!
一刻钟后,小黄门又喊道:
“进士老爷们,上殿了!”
“笔试前十先进!”
笔试前十的进士们都自觉昂首挺胸,又是骄傲又是矜持地率先往太极殿中而去。
“笔试十一到二十的跟上。”
十人一组,次第鱼贯而入。
花了两刻钟,七百多名新科进士终于排好次序。
少顷,在洛三千石以上文武重臣从东厢出来,在太极殿丹墀下站成两列。
新科进士皆是好奇地审视着大周的重臣们,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头一次见。便是先前见过的,也没机会见得这么齐。
其中最醒目的那个,穿着蟒袍的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那个,唯一冲着众人微微笑的那个,吸引了最多的目光停留。
大周士子心中感慨:这就是明相么?
燕国士子也心中感慨:这就是那位南朝小相么?
在这位年轻的大佬面前,新科进士们所有的骄傲与矜持荡然无存。
虽然他没考过科举,但科举都是他一手开创的。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辰时初刻,庄严肃穆的钟声终于响起。
皇帝姬十三进入太极殿中,中常侍刘德柱紧随侧后虚扶。
大礼参拜过后,殿试正式开始。
姬十三从龙椅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俯视着下方众人,朗声道:
“太祖立大周国祚之前,虞夏商三朝,虽方方面面都与大周大不相同,但三朝,乃至前周,皆盛极而衰。
朕自幼饱读诗书,晓人间正道是沧桑,幸得先帝青睐,自当上承二世之余烈,开万世之太平。
今日殿试,朕已深思熟虑,就以历史周期律为题,赋文一篇,以一个时辰为限。”
听到殿试题目,众人反应不一。
姜云逸神色微动,意外也不意外,皇帝还是不死心,希望能跳出历史周期律。
但这东西根本没有完美解。
太祖在窑洞对里,给出了跳出治乱兴衰历史周期律的第一个答案:
人民监督。
实践证明,这过于理想化了,根本无法落到实处。
一是,官僚集团绝对不会自觉接受人民监督。
二是,人民七嘴八舌的,怎么可能有效监督?
于是,宣宗又给出了跳出治乱兴衰历史周期律的第二个答案:
自我革命。
有效果,确实有效果。
事实证明,这是切实可行的一条路。
但绝非完美解题思路,其至少存在三大弊病:
一是,如果不纯不廉是普遍性的,那么该从谁开始呢?
地方上已经出现了:“反谁不反谁,关键看站队”的乱象。
二是,官僚集团普遍性懒政、怠政。过去经济快速发展时期,有一大批又贪婪又能干的官员。
现在不让捞了,那还费那劲干啥?躺平不舒服么?
三是,也是最关键的前置条件,自我革命依赖强有力的中央,尤其是强有力又公而忘私的核心。
但凡后继者稍有弱势,何以为继?
尤其是利益集团逐步成型后,再想正本清源,难上加难。
这个问题,开挂都没有完美解。
权贵们也心思复杂,那竖子所谓的历史周期律,主要责任是不是都要怪到他们头上?
凭什么都要怪在咱头上?
世家大族、豪门望族里竞争也是极为激烈的好吧?大多数都是混日子的,只有极少数才能扶持着往上爬。
只有世家领袖赵氏,才出了一位相国,一位州牧。其他世家,能争到一个九卿就极好了。
卫相生了八个儿子,虽说都入朝为官了,但只有世子到了两千石,其他几个儿子最多六百石,不成器的还在二百石混日子。
不要光说俺们,你们皇家才是最大的世家好吧?
反应快的已经回过味来,先前姜云逸给皇室开支厘定了固定比例,虽说还允许后宫开公司创收,但大大限制后代皇帝挥霍无度的能力。
与之配套的,就是皇室远支自谋生路。
这两条,显然不是突发奇想、无的放矢,而是使皇室轻装上阵,为整顿天下利益集团做准备。
与重臣们的复杂心思不同,新科进士们惊惧更多一些,这题有多敏感就不说了,关键是谁能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