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信对狄阿鸟的敬畏远远超过他的亲阿哥狄阿孝,心跳像少了一拍,抽马抽得太急了,马一立丈余,反倒更靠后。
他在心里忿恨道:“你逞什么英雄?夜色里甲也不穿跑出城?撒力罕不说,就没有家族别的仇人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都塌了。”
终于追近了,可是人流也到了头,远远就见着一群人,百姓四面八方围着,喧嚣声反不再,只是不断喊道:“大王。你没事吧。”
每当后面的人疯一样蜂拥上来,就有人提醒:“别往上挤,别往上挤。大王就在前面。你要连人带马挤他身上去吗?”又会有人提醒:“别喊叫。别喊叫。大王他说话呢。喊了就听不见。”
撒力罕一换方向,上了一个附近的小坡。
纳兰容信飞似地追过去,不自觉,他连忙把手放到剑柄上,两眼坚定起来,虽然知道撒力罕以勇力闻名,他也已经决定,只要有一丝不好的苗头,他就和撒力罕拼了。追到了跟前,他心里的凉气上来,站在土坡上不但能清楚地看到狄阿鸟,而且正好是半个箭程,这简直是刺杀的绝好地形。
撒力罕果然把承弓器中的重弓拽了出来,超过鹅卵一样的弓身让纳兰容信几乎失色,纳兰容信顿时把剑抽出一半。
不料,撒力罕一扭头看到了他,张口就问:“铮容信。你带弓了没有?”
纳兰容信没有带。
他握着宝剑,抖颤着问:“撒力罕阿哥,你拿弓干什么?”
撒力罕却招手说:“容信你快上前。”
纳兰容信二话不说就上去,见他又拈箭枝,几乎是咆哮:“撒力罕阿哥。你要干什么?”
撒力罕惊讶地扭过头,手持箭枝给他一指,指着茫茫的人流说:“这天已经要黑了,是刺杀的好时机。”
纳兰容信脸都在抽搐,剑几乎在鞘了跳跃,他在心底说:“就是死死在你的刀下,我也要保护我阿哥,不允许你动他一毫。”
撒力罕没去留心,只是低沉地说:“这里视野开阔,只好可以俯视。你看一个方向,我看一个方向。”
纳兰容信心中嘲讽:“你刺杀我阿哥还让我把风?你做梦吧?”
他正要拔出宝剑,出其不意刺杀撒力罕,撒力罕扭了头,他怕不能力敌,暴露了再不能趁对方个不防备,反而冷静下来,压住杀心,假笑道:“你让我看哪个方向?找里头的士兵吗?”
撒力罕愕然道:“找士兵干什么?”
他旋即更正说:“也对。你留意着,看看谁的兵器没有收好,黑夜里注意着哪闪光。”
在纳兰容信虚假的回应中,他低声说:“东夏王是长生天降生给我们东夏的巴特尔呀。他竟敢不穿甲衣,夜色中来阻拦百姓,竟然一点都不提防……”
纳兰容信可以明白阿哥为什么不穿甲就出了城,非是怕百姓们追敌有死伤,喃喃道:“是呀。他好傻。”
撒力罕摇了摇头,仍是声音低沉:“这是巴特尔才有的胆色呀。容信。你听好。一定要留意住兵刃闪光的地方。我们要保护好东夏王。”
纳兰容信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他:“啥?你说什么?”
撒力罕道:“我们一定要保护好东夏王。这是长生天降生在我们东夏的巴特尔。这是个大大的巴特尔。他一定能带领东夏人开创一个属于东夏的时代,就像你讲的那样。他连甲都不穿就出城,非是怕百姓们追敌有死伤,这是一位能将赤诚交给别人的巴特尔……这样的英雄降生在东夏,是我们东夏的幸运,是我们东夏震惊草原诸国的开始。我们东夏人崛起的时候到了。”
纳兰容信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撒力罕叹息说:“容信你年龄还是没到,肯定被我的话吓到,但我们并不知道谁会是东夏的敌人,狼总有机会混入羊圈,也许人群中就有人对大王不利。不过,你也不要过分担心,眼前的百姓都会誓死保卫他的。是的。我们草原上,很久没有这样的英雄了。这样的巴特尔,他征服了所有百姓的心。”
纳兰容信忍不住说:“阿哥。不是听说你和东夏王的家族有仇吗?”
撒力罕又是一声叹息,轻声说:“有仇必报吗?和我有仇的是他的叔父,他的父亲还对我们部族有恩呢。也许正是因为有恩,他叔父觉得我阿爸亏欠他的,才一定要杀死我阿爸,怪我阿爸不听他的号令。你送给我儿子的礼物让我醒悟,那第一页就是为私废公可耻。你走后,让你阿嫂准备干粮的时候,我翻了看看,那像一道闪电,一下将我的心照亮。是呀。我阿爸的死是私仇。画册上那个为报私仇射杀先登城楼的自家大将,致使战争失败,将士死伤惨重的人真是可耻,太可耻了,我差点就把画本撕了。不仅如此,一人犯罪,将车轮高的亲族都杀死的做法也不对,是的,孩子只要比车轮高,就会记事,可是孩子那么小,身为巴特尔却没有胆量放过,那还叫什么巴特尔。这画本……这画本句句都锥在我心里,大夏律不杀同宗同族也是对的,这才叫论罪呀。”
他用鹰一样的眼睛搜索着人流,轻声说:“容信。我是因为誓言不能为狄阿鸟效劳,可是你能……你是有才能的人。要是东夏王一直重视人才,你迟早会成为他的重臣,你要记住这些话。这是我们草原人以前所不知道的道理呀,细细想想,这些道理要是人人能明白,东夏就到处都是巴特尔。”
人流越来越多,很多人都下了马牵着。
狄阿鸟就上去和他们拥抱,因为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围到了土丘边,狄阿鸟也挪了过来,因为那里高。
站在土丘上能听到狄阿鸟的声音。
撒力罕一动不动。
纳兰容信也一动不动。
撒力罕持弓监视着人群,纳兰容信却集中不了精神,他跑神。
他敢肯定,撒力罕的心被阿哥收走了,要知道,现在的撒力罕是在自发地为仇人站岗呀。
他有点想哭,不是因为阿哥的安全,而是被撒力罕感动。
一个不为私仇的巴特尔。
一个认为斩草除根乃至迁怒报仇行为可耻的巴特尔。
别说草原,中原有几个呢?
他在内心中说:“我一定要告诉阿哥知道。”接着又追问:“到时不知道他是会感动,还是会自豪?”
狄阿鸟的声音很是响亮。
他时而抱着拳,时而手扪在胸前,将近处的人一个一个抱过去,喊道:“感谢你们来为孤解围。孤感动。诸位父老坦达,烦劳你们了。孤要留下你们饮酒,聊表谢意,已让人准备去了。”
纳兰容信突然发觉撒力罕也有点激动。
狄阿鸟还在人群中说:“你们人太多,孤跟前坐不下,孤想问问你们,孤只在眼跟前请你们的乡录,马丞,箭长他们行吗?不然孤跟前坐不下。不过,孤也给你们备好酒肉和干柴,按箭入座。当然这些酒肉和干柴是从你们县旗的府库借来的,孤很快就会还回来。不但还回来,还会多还几十万贯的钱,拨给你们救助老弱孤寡伤病,盖乡学……到时你们要监督好孤的官员,但凡贪污,孤不断手断脚,但一定会以大夏律治罪。这是给你们的钱,你们一定要监督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