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换人质,陶坎最终还是同意了,而且他留意到口气从下通牒无条件遣还到交换,在口气上已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狄阿鸟实力不济诈不了无耻改口?还是他原先想和谈或者不和谈,现在变成不想和谈或者想和谈了呢。当然,答案他只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而这些也都是敌人那边的情况,自己决定不了。但决定交换俘虏这个事情,他必须得拿主张,而且令他惶恐的是,这些人只是被困,何至于已经投降呢?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这些人确实已经向东夏缴械……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这些年,靖康对被敌俘虏的事情进行宽大,但仍不能容忍,这些将士,就不害怕归国后遭受处罚,甚至牵连家属?狄阿鸟是个神鬼莫测的人,这个陶坎一开始不信,现在却是渐渐信了。他想把人换回来,问上一个究竟,狄阿鸟怎么做到的。张铁头从后方押送过来,正好天气放晴,两三天的大雾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好天气。
为了对抗东夏的檄文,陶坎让上谷人现身说法,强调狄阿鸟的虚伪,和当年将上谷人当牲口一样卖往高显的往事。
张铁头一进营门,很多靖康士兵就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这个东夏大将,就是当年去干这件事的……据那些上谷人讲,张铁头一开始不是北平原的大将,就是干了这事儿之后,狄阿鸟才给他升的官。本来敌意深厚,关押在军营里就行了,不该让其在营中现身。但定好次日交换,陶坎也有心发动一番心理战,偏偏下令让人带着他去看靖康的军队。一是让他看,靖康军队已非从前,是具备战力的,即便比东夏稍弱,但可以在数量弥补。二是让他看檄文漫天之后,其实靖康军队所受到的影响不大,将他给放回去之后,他能告诉狄阿鸟,不要再去做这些不起作用的事情。甚至,他让自己的人距近观察着张铁头。
张铁头倒是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沮丧。他挂着无赖的轻蔑的笑容一路看了军营一遍,路上遇到几个上谷兵捡起土块扔他,依然面不改色,尤恶笑说:“老子已读书养性多年,给你们一般见识?”
陪同他的人把人驱赶走,他还讥讽陶坎说:“这个放狗的人家通常不是什么好人家。”
晚上,同行的人回去给陶坎汇报。
一大堆人聚议,都纳了闷了,个个嘀咕:“真的是因为他跟东夏王跟得早,受他们大王宠爱,一点也不担心回去之后会因为丢了北平原被处置?你看那个王镇恶,已经拒绝回去了,说无脸的。他可好。”
陶坎都有点佩服张铁头的。
这没脸没皮的,丢了北平原跟没多大事一样,这该多无羞耻呀,偏偏这么没有羞耻的人还真的似乎读了点书,保持上文雅和风度了,你给他强加的耻辱,他好像点滴不存心上……陶坎想了一想,询问道:“他向你们提要求了没有?也算本座联络一下感情。他家眷不还在北平原吗?家眷是不可能一同归还东夏,总还要让他有点忌惮,回去之后能在狄阿鸟耳边说话时有所畏惧。”
陪同他的人忙不迭地说:“那会不提?人家说不想回去,咱们这儿伙食好,还有小姑娘伺候,昨天他睡了俩,今天还作了一首艳诗。”
陶坎脱口道:“这也太无耻了。狄阿鸟也是一代枭雄,用这样的人为大将?莫非瞎了眼?”
旁边的部下补充:“关键是狄阿鸟自己小妻都没张口要,第一个还就要他。”
马天佑则张口就评价说:“东夏王重感情吧,多年的老兄弟。”
一说出来,他就感觉自己的话不对,连忙停住……发现众人谁都没有在意,这才咳咳两声,含糊过去。
但是他的要求,还没有当众讲给众人听呀?
陶坎问:“他提的什么要求?”
那陪同张铁头的人就说:“他要我们给他取一幅画,就是那个啥啥猛虎吃牡丹的……这不,元帅有吩咐,我们快马从北平原给他取了来,估计该送他手里了。”
正说着,帐外一声马嘶。
紧接着闯进来一个人来,外头通报的声音反倒晚于他闯进来,告诉说:“卢龙关那边来人求见。”
来人闯进来,就猛地蹲伏在地,大声说:“大帅。不好了。”
陶坎猛地站起来问:“赵过又杀进来遛马?”
来人一抬头,带着恐惧说:“高显人出兵了。湟西全都是高显兵……”陶坎带着侥幸打断:“他们是在趁机抢掠湟西的吧。”
来人道:“本来我们也以为是,却不是的。是东夏请来的,不少进驻了卢龙关,大帅早作决断,否则我们那一路,没兵呀。”
陶坎呆呆地站着。
狄阿鸟近日细微的外交辞对上的变化立刻浮上心头。
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后悔的呻吟,喝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一种心气无法发泄的憋屈,他就觉得自己喘息困难,整个胸口都是涨的。他怎么能向高显借兵了呢?高显怎么可能借给他兵呢?
相比于靖康,东夏才威胁到高显的生死存亡呀。
两家这些年一再交好,狄阿鸟邀请高显出兵,给高显让一条南下贸易的通道,甚至还帮忙救灾,但是他们是邻国,他们是同源,他们随时都可能吃掉另外一家,你高显人也太傻了吧,你上来那么多兵帮着他和靖康拼命,一回头,他狄阿鸟打完漠北,几十万军队归来,就趁我们两败俱伤,把你灭了。
陶坎的一只手不自觉放到心脏上,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他大吼一声:“去查。看看东夏给了他们什么条件,他们能给的,我们能给更多,派使者把他们给我劝回去。这群瞎眼的混蛋……”
高显人怎么能这样呢?
他看着傻了的众将,众将岂不是也一样这样想?
终于有人咬了咬牙说:“元帅,劝回高显人是一手准备,如果劝不回去呢?谁知道他狄阿鸟怎么迷惑了高显的贱妇?他们俩之间本来就有奸情。前头狄阿鸟没兵,咱们应该趁机打他的呀。”
是呀。
为什么没有全力进攻?
东夏王再怎么样,他变不出兵来的时候,用军队压垮他呀。
现在分兵两路?再去防备卢龙关方向?
又有人提议了:“已经答应他们明天交换俘虏了,不如趁机掩杀过去。”
陶坎同意了。
他咬牙下定决心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先与狄阿鸟死战一回,若是把他杀败,自然能增加劝回高显兵的筹码。”
众人喘定,帐内鸦雀无声,气氛一阵压抑。
最后,陶坎打破沉默说:“军务繁忙,倒是抽不出时间去私会他张铁头的,不如本座今晚去看看。”
说走,他就要走,他一走,众将就自在多了,在大帐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还把报信的传令兵喊回来,再向他询问一番。
陶坎很快就来到了关押张铁头的大帐,张铁头不但要了他的画,还要了一把胡琴,拉着跑调的声音,跟着哼哼唧唧,大老远都能听到。
陶坎一进去,见他面前摆满着食物和美酒,立刻换了笑容说:“还住得惯。”
张铁头放下胡琴,伸长脖子就去夹艳红的牛肉吃,脖子上冒着青筋说:“有酒有肉,怎么可就是没有美女?回去之后,自有大王管着,官府的人盯着,部下看着,也只有在你们这儿,度过了我一声最惬意的日子,你们真的不打算多留我几天吗?我可告诉你,放我回去,不是个什么好决定。”
陶坎说:“那又怎么样?不放回去,还能一直打下去?朝廷的用意是收复北平原,不是要灭你们东夏。而且你们大王停战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放你回去。”
张铁头吞着牛肉说:“灭也灭不了呀。老子一时大意,中了小人奸计。可叹呀。死了多少军民……你说老子要回去,哪有脸见他们呢。把我留着吧。啊呀。天天这样的日子管着,真心不想走。死都不想走。”
陶坎笑道:“你要是不走,我们岂不是很为难?”
张铁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也是。不能老让你们为难,对不对?”
陶坎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张铁头放下食物,举起一幅画看,也连忙伸头过去,画上是一只白额大虫,凑在一撮牡丹面前,似乎怪有深意,正要帮忙琢磨,张铁头一把收了,叹道:“你是不是听看不起老子的。其实老子也看不起你。虚伪的话都少说,放我回去不放我回去,该说给我们大王我都会说给我们大王,你们想和?白占北平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现在想和,有点做梦……”
陶坎诧异看过去,不看则好,看过去,正是一泼酒水,浇个满脸。
陶坎单独见他,生怕他夺兵器,先一步抽了出来,喝道:“你找死?”
张铁头一脸愁苦相,嘴角还挂着笑,问他:“找死。你敢杀吗?”
不敢。
陶坎又气又怒,一抹酒水,掉头走了出去。
里头传来张铁头的大笑声。
走了十几步远,张铁头在里头喊叫:“你军心在动摇,尽利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信不信老子给你破了?”
天一亮就要摆兵,能不能掩杀要看有无战机,但是交换俘虏,兵一定要摆,陶坎没时间跟他一般见识,回去就作安排。
三更生火。
四更吃饭。
五更,军队已经开拔,好将能占据的好地形全部占据上。
天一亮,漫天遍野就都是靖康的青龙旗帜。东方的日头浮上来,在东天划了个半圆,照耀出漫天的红光。
陶坎死死盯着对面,直到地平线上浮现一道骑线,这才松了一口气,东夏的兵马也一样越上来越多,牛角声声,突然一个骑兵快速驰骋而来,到了陶坎面前,大声说:“多谢陶公下令,给了我们几千俘虏,让我们交换自己人回家。”
那骑兵在阵前大笑。
陶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这几千俘虏,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但是东夏已经先走将了,放了好些将领回来,这个走将走得,似乎毫无戒心。陶坎心中正起复不定,人已经到跟前了。
到了跟前,陶坎怒道:“把他们全部拿下。就是一只猪缩在圈里,也不该一夜被人捉出来。”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大声喝道:“大帅。是你下的令呀。是你下的令呀。你要把我们换回来。你和东夏达成的协议,与我们何干?”
陶坎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再三回忆,大吼一声:“蠢货。东夏人原来没把你们俘虏。你们守在营地里呀,你们怎么那么听话,出来换将了呢?”
陶坎身边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尤催问陶坎:“是不是该把张铁头也走马给他们啦?”
对面的几个将领说:“他们派人来接。”
陶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给众人揭破,这大雾天,被东夏包围的人马,东夏根本没有攻打,只是假吆喝,假打了一夜,第二天派人上来要交换俘虏,递来书函,自己不知道,定下来之后派人飞送回去,东夏利用这个东西诳了里头的靖康兵,不知道他们是当时就投降了,还是现在还在,换将喊出来将,换兵喊出来兵。如果说之前靖康军队还存在,将领们被喊出来走马换将,现在士兵们也全部缴械了呀。
陶坎扭头看向他跑去打探的部下。
那部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似乎和他还无关,就那样盯着看着。
转个弯,东夏制造出来什么假象,在他带着人探查的时候把他也骗了呗。
这时还换将不换将?
要不要放出张铁头。
对面,狄阿鸟正在教训身边的嗒嗒儿虎,问他:“看到阿爸怎么打仗了吧?战争……不仅仅是**,还要诸般利用,敌人的心理,敌人的破绽,就是靠骗。”
嗒嗒儿虎若有所得,说:“儿臣知道了。”
狄阿鸟问他:“还生阿爸的气吗?”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狄阿鸟要求说:“那就带上人,接你铁头叔叔回来,孤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你就替阿爸过去一趟,顺便劝两句吧,别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也被人捉去。”
嗒嗒儿虎问他:“那阿爸,我该怎么劝他呢?”
狄阿鸟说:“来日方长。知耻后勇。”
嗒嗒儿虎生硬地说:“可是他丢了北平原,阿爸连训诫几句都不舍得吗。”
狄阿鸟冷笑道:“他比你难过。”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一挥手,带了十几骑飞速上去。
他们到了对面,陶坎腹内疼痛,已经伏在马背上,几乎要掉下来,周围的人都来扶他……一时忘了要不要问他要不要走马换将。嗒嗒儿虎带人上来,等于一次催问,陶坎额头上滴着黄豆大小的汗水,咬着牙同意:“换。打消他们的戒备。给他们交换,等到大队战俘交换的时候,给我掩杀过去。”
张铁头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出了阵,走向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正要告诉他阿爸的话,张铁头冲他笑了一笑,眼睛似乎揣了些泪水。张铁头说:“阿虎?你阿爸怎么让你来接我呀?他怕我羞愤交加?”他点了点头,给嗒嗒儿虎说:“你等着我。这几天得蒙陶坎将军的招待,我要去称谢一番,再走不迟。”嗒嗒儿虎正要阻拦,张铁头拿出一副画,展开给嗒嗒儿虎看了一看。
哦,原来他不望雅将的风度呀。
嗒嗒儿虎叹了一口气。
在阿爸的老兄弟里头,嗒嗒儿虎也只有张铁头不佩服,这家伙太无赖,没有他看重的优点,偏偏阿爸喜欢他。
张铁头要了把剑,迎着朝阳去了。
陶坎刚刚被人接下马,张铁头到了。
张铁头站在他面前,大声喊道:“陶坎。老子看不起你,所以老子有一败,你看不起老子,但是老子还是要感激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没有立刻就杀我呀。当然,你也是不敢。你看起来不太好呀,多注意身体,不要死得太早。我去感谢一下你这些天没有闹着去杀我的那些军队啊。”
说完,他就调头驰走,横掠靖康军队。
陶坎只顾疼痛,还想开口阻止,他身边的人纷纷说:“真是个小人,无赖呀。他去干什么?他是去气我们……他自由了。他想让我们的人都知道。他想让人都知道我们奈何不了他,他炫耀。“
陶坎却盯过去。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他担心什么?他担心士兵们会忍不住,把这个无赖打死在阵前。
张铁头却满面春风地行走着。
时而斜视靖康的军队,时而前行看路,他大声喊道:“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我张铁头是登州人氏,不是塞外的胡人……今日在尔等面前追述生平,那是要告诉你们,我们东夏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不是胡人的国家,虽然国内有诸多族群,但是我们使用雍文,我们崇尚礼节,视人人平等……”
不是所有的兵都是上谷兵。
将士们都不知道他要干啥,他便问:“我听说你们最精锐的军队是上谷人组成的,我要去看看他们什么样子。”
找到了上谷兵的阵营,他像找到了家一样,来到,停驻,大声说:“老子是张铁头,要给你们澄清一件事情。有人说出来闯荡,欠的,总是要还的,今天爷来就是讲给你们那些你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然而把欠你们的还给你们……免得你们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你们的亲人罹难,始作俑者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