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州往西北继续前行,便是渭、岷、宕(dang)、河,叠、洮等六小州,而这些地方前三个,用张左耀的话说,其实根本就是无政府状态,后三个,则有几个天高皇帝远的土皇帝小家族坐镇!吐蕃大军直奔秦州而来,则是起军于凉州,眼下已抵达渭州边境。
“每每吐蕃来袭,渭州等地就是战场,年复一年,谁还受得了,所以,百业凋零,民生困苦。至于叠州等地的那几个跳梁小丑,连自己的地盘都管不了,且他们亦是外族者当家,又能帮我们什么!”秦州,归义军大营,张回军说得是苦大仇深,而他诉苦的对象,则是突然从陇州前线赶回秦州的张作耀。
张左耀呢,听得是认真,却没有发表太多意见,直到听张回军说得差不多,他才问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将军定然知道三国吧!”
咋一听是废话,张回军却不会这么傻,细细一想,他便摸到了门径,试探着问:“都使的意识是扶蜀抗曹?”
“呵呵,不愧秦州第一儒将,张某只说一半,将军就听出来了!”恭维归恭维,张左耀的想法还要继续说:“听将军所言,叠州几家氏族虽然积弱,然,想来盘踞几州数载,又夹杂在吐蕃与朝廷间挣扎生存,他们也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既然如此,你说,我们何不当一回东吴,助一把刘备?”
皱皱眉,显然张回军并不看好张左耀的想法,随后他解释起来:“都使尚不知道吧,张家日日西顾,回军确实无能,不过,父辈也有睿智者,当然也想到过广结盟邦以御吐蕃,然而,其一,每每送出财款军资,这些贪婪小人斗会笑纳,而后,张家却无法胁迫他们做出任何真正的动作;其二,凉州吐蕃势力,尤其是六谷部,所来皆为粮钱,但他们也尤为谨慎,每当发现危及重重,他们便会溜之大吉,而后寻觅下一次再来的机会,我张家家业再大,又岂能时时刻刻供养着贫瘠的叠州各部!所以,都使之计,怕是…….!”
张左耀点点头,他知道,张回军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所谓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办法总是人想的,自己奋斗到今天,还有什么不敢一试的:“将军,可否估测一下吐蕃抵达秦州边境的时日!”
“如果天时助贼,少则十日,多则半月!”
张回军信心十足,张左耀也不多做假设,毕竟人家比他更了解吐蕃军队,随后他又问到:“那同叠州各部联络需要几日?”
“联络倒是很快,不瞒将军,叠州汗布家、宕州苏岩部族在秦州有些脉络!”
“哦?这就好!不如咱们这样……!”
归义军大部,驻扎在上邽县东山大营,当然,此刻他们已经收营准备开拔伏羌县边境,以应对吐蕃今年发起的第一波战事了。然而,忙碌的大营里,少有军士的喧嚣,一切显得寂静而萧杀,也显得格外压抑。突然,纠结的空气中,几声马蹄声怵然惊响,引得大家纷纷张望,只见几骑快马奔营而出,马上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将军张回军以及亲卫们,而与张回军齐头并进者他们则不认识,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秦州现任的雄武节度使,或许他们会多看几眼吧,不过,也许,也只是多看几眼而已。
生活在这乱世,但凡有点家底,没有人不想扩大势力,扩大地盘。秦西六州当然如此。古话说得好,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你们要什么?”
“钱粮,军械,盐!”
“我可以开市,只要你们有诚意,你们得到的会比以前做一次买卖所能获得的更多,但,你们能给什么?”
“断其退路,出兵迎敌,宕州都不惧怕!”
“好!不过,此次出征,我只要宕州各部,开市,也只针对宕州!”
“这……!”
“若是你苏岩家不希望参合,那也好办,我找势力更大的汗布家!”
“……都使,所谓开市,包括盐铁和茶?”
“包括!”
“秦州刺史哪里……!”
“这不是你该问的,这里有雄武节度使,有归义军将军在,你说,这两人给你答话,可信否?”
“…….!”
张左耀怎么想的?他想得很简单,无非是利益问题,而既能够有足够的诱惑力,又不会伤害秦州利益的方式,只有促进双方的商业往来,而五代时期,有一个让人十分庆幸的局面,或许因为盛唐的影响,各国基本上是重农抑商,却非重农轻商,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大环境,后来的大宋,才有了商业高度文明的盛况。面对急需叠、宕、岷三州部族支援,张左耀想到了一个立竿见影的买卖,那就是茶马互市!
初唐时,马匹交易主要用钱帛,而茶马交易则起于中唐,地点就在西北秦陇边塞之地,然而,直到北宋初年,这种互市的制度才正式确立,才从官方引入民间!当然,此刻在蜀国律法中,茶马交易,还是必须报之朝廷的,不过,这点对于一个节度使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况且,眼下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必要,他甚至可以解除秦州刺史的职务,最多挨点文字批评而已。
成纪城,张家大宅。
“回军啊,你小看这个互市的诱惑力了!”满头白鬓的张家阿郎依旧神采飞扬。
张回军也习惯了,从宕州苏岩部族指派专人开设在秦州的酒楼出来,他便直奔家里而来,自然是要与张家内家主事的叔父商议一番的,而听到叔父对张左耀的夸赞,他点点头:“请叔父解惑!”
“吐蕃人,不,非但吐蕃人,但凡生活在吐蕃高地的民族,包括回鹘,党项等对我汉家茶叶都十分依赖,因为茶能解毒去病,可以解油腻、助其善食,因此,数世之前便有人指明,控制了茶叶供给,就等于控制了这些外族的生活,所以,茶叶北出,向来受到严格控制……张都使此举,无非是给了宕州一个崛起的机会,以前,我们给了多少金银钱粮,远不及都使一个承诺啊!高,实在是高明!”
“叔父,虽然回军不参与家里的生意,不过似乎这些年与咱们通市之胡商都能购置到一些茶叶吧,此刻张左耀再提及,又有何不同?”
闭上了眼,张翁有些感慨:“身份不同,所给的承诺自然也不同,张家与胡商做买卖是为什么?为的是钱,为了养活你的军队,以及稳固我张家在秦州的地位!说白了,这是私利,以前附唐,咱们以荆南之地得到买卖之物,而此刻咱们则从蜀商哪里取货,但无论怎样,你以为朝廷哪些人不知道,不,他们只是放任而已,不过,只要张家买卖做得过大,做大到可以供养更多的军队,大到威胁朝廷对边策略,你还认为我们可以继续偷偷摸摸的贩货出关吗?”
“难怪有胡商想要从叔父这里取得更多货品时,叔父从来不答应!”听出道理,张回军应上一句,随后又沉默下去继续聆听教诲。
“可是现在呢?张作耀出面开市,这意味着什么,他代表朝廷,即便朝廷没有互市的意识,他这个承诺也代表着只要他在秦州一天,茶马的交易就会对西北的商户们敞开,秦宕两州商人对此间利益自然有绝对的认识,于是,接下来会有大批茶叶,盐货源源不断的流入宕州,到那时,你想想看利益最大的是谁?自然是控制宕州主要地区的苏岩部族!更重要的是,张都使只给出了一个承诺,他当然不会立马兑现,若然宕州只是做做样子,他完全可以反悔拒绝这次坦诚的合作!你说,这岂不是比给出多少军械,给出多少钱粮的诱惑力更大?年纪轻轻,有这番见识,不简单啊。当初我跟你说过,这个张都使对西北局面相当熟悉,你还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叔父教训得是!”一如的恭敬,不过,张回军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的喜悦:“哎,不过,即便有了宕州的助力,胜算大了不少,不过我归义军还是不知又要丢下多少儿郎!”
说到这里,张翁也有些无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又有些激动:“回军,眼光放长远一点,你想过没有,为何张都使强调开市之针对宕州!”
“分化!”张回军皱了皱眉,或许他猜到了半截,却不明白再往后张作耀的打算。
张翁眯起了眼,十分刚毅的说到:“对,分化!他在分化想来连通一气的宕,叠,岷三州。分化别人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他!”
“张都使要西进?”张回军有些不置可否,中原纷乱,从来没有哪一任节度将目光投向过张家世代举目张望的西北,因为坐在秦州府地的位置上看,相比荒漠的西北,入秦川抵达中原也好,南下入汉中进去天府蜀地也罢都会是更好的选择,也正因此,张家从来不会真心对待任何一个历任秦州的朝廷大员,若是这些人懂理,不合张家争权,张家也不在乎他们谁来秦州当家。而此刻,如果真如张翁所言,张左耀有意西图,那么对张家,无疑是一个机会。征战百年了,他们若能有一次,哪怕一次集结秦州之力,张家又岂会一点功绩也没有!西北,又岂能是现在这样一个攻守皆难的局面?
“说不好!”姜是老的辣,张翁比张回军看得更细:“张都使未必有西进之意,不过,起码他没有怀疑张家,他在借着秦州之势帮助我张家,他在用行动告诉我,西图大业他同样重视!这是我张家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吐蕃之事,张左耀到底要忙活多久,没多久,从在陇州千阳告别心事重重的李珺怡而后奔回秦州算起,到他出了上邽苏家酒楼,告别张回军直奔陇州,总共只用了五天。他如此放心?不,他只是无奈,陇州大局未定,新一轮的战事将起,他如何可能分心往西,与其事事掺和,不如把他交给一向西望的张家处理吐蕃。他回来只是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就交代好,而后,就看张家整个势力的运转了。当然,走之前,张左耀拜会了两个人。一个秦州刺史韩昭卿,还有一个,自己的老兄弟,守镇成州的刘九,刘九赶到秦州自然是张左耀在回秦州时便派人通知的,不过,他们说了什么,自然是外人不得而知。
六月初十,陇州。
张左耀快马加鞭,总算穿过大震关,赶到了千水西岸的雄武军前锋军大营,而迎接他的,是满脸愁容的任福。
“都使,你可算回来了!”顾不得张作耀的风尘仆仆,任福丢下一句话,让人轻松不得。
跳下战马,拍拍尘土,张左耀脸色有些暗淡,奔波来回,实在有些受不了,不过,他也明白,既然走到了今天,自己都该坦然些去奋斗,而不是抱怨,抬头望望阳光刺眼的天空,有些眩晕的感觉,酥一口气,他这才快步走进军营大门,边走,他边询问:“说说,出什么状况了?”
“还是康福,此人在陇北声望极高,这又给咱们找麻烦了!”
“呵呵,你何必动气,情理之中,若是他对咱们客气,那你我才真该睡不着觉了。安了,我都觉悟了,你们还执迷不悟?”
“也是!不过都使,觉悟何意?”
“没什么,家乡一句老话而已,大梦谁先觉,谁就能拥有更好的明天!”
“还是不懂!!!!”
“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