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睁开了双眼,秋色的眼眸明净如洗,只是眼前一片浓黑,于是白清闭上了双眼。
伸手动了动,虽身上衣着缚人,但还能活动自如。曲指敲了敲又摸索一番,白清十分熟悉地判断出这是身处棺林里了,还是汉白玉制。
伸手试图推动棺盖,却发觉十分沉重,厚有5厘米了吧。
白清懒得动了,在棺盖上摸到一行字,是行书,仅六字:“幼女林淑之墓”。
他这是躺进了林启为林淑所备的棺材里了,能不能活下去且不谈,他不后悔去看那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后悔让他看的大概是黎散吧。
“欢迎来到南乡博物馆。”
随着一声机器迎客声,白清步入了这所平平无奇的博物馆,而不久机器又响了声欢迎。白清不必猜不看都知是穷追不舍的黎散跟来了。不管他去到何处,黎散总能追上。
白清不想理黎散了,和他说不了理,他总是执迷不悟。
博物馆内列的是些清朝的物件,因是在一座荒废的大宅子中找出的,所以能展出的并不多,大多都是些生活上的,总共近百件。其中最能吸引人目光的是件清朝马挂衣,陈旧且黯淡无光,但白清却看向了一旁的三寸金莲绣花鞋。
白清甚至能听见附在其上的痛苦号嚎,又是一桎梏。
伸手欲触玻璃展板,却横来一手。
黎散本想抓住白清的手,但白清反应极快,一后撤就触碰不到了。
博物馆内人流稀少,没人注意到在一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展柜前,二人似吵了起来。
黎散奈道:“你明知有桎梏,为何去碰。”
白清自是冷冷道:“与你无关,我偏要去破。”
白清总是会去破他人的桎梏,可他自己却被困在了一名为“过去”的桎梏之中。
黎散还欲开口阻拦,却没想到白清一侧身倒向玻璃展柜,黎散眼疾手快去扶,结果是二人共同入了桎梏。
黎散不怪白清,也不会斥责白清,因白清是被吸入桎梏的,而黎散他是强行打开桎梏追上的。况且黎散哪舍得敢如此对白清啊,白清可不再是他追上南山厚脸就能抱住的清风了。
他要想再次抱住这缕清风,就要先跟在清风的身后。
睁开双眼,白清所见为富丽堂皇的宅院,金丝楠木小桌,青花瓷花瓶,雕龙刻凤的花纹,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万贯家财。
而白清第一反应是先摸头发,因他身上衣着仍为汉服,但身处清朝,他可不留长辫。从未留过长辫的他,根本不想留辫子。
幸好,过腰长发一根未少。
已有许久未穿过古装的白清提袍,才一步一步走出大厅。
迎面是几长廊,正思索着走哪,却见转角处一总角嬉笑奔来,即将扑上白清时被人扯住了后领。
白清抬眸一看,是黎散。只见黎散,硬扯着闷闷不乐、依依不舍的三岁小孩后退几步,站在了他面前半步左侧,假笑对可怜巴巴的稚女道:
“他不喜被人触碰。”
白清竟无言以对,默默双手提袍,后退了一步。
黎散自是察觉到了,转身望白清,脸上全无方才虚假的笑容。
那一刻,自清确确实实在黎散的眼中看出去落寂,一种本能失而复得却遥不可及的落寂。
不过三千五百年让白清的琥珀黄双眼太过清澈明亮了,竟映不出眼前之人。
林淑单纯望着眼前的两人,凝眸问:“你们,是夫夫吗?”
白清沉默了,他可以看出这女童是真的年幼无知,语气中都是稚嫩的愚蠢。可为何上来就猜他和黎散是夫夫?三四岁小孩会了解这些吗?
黎散闻言却是扑嗤一声笑了,眉目含笑,是真切的微笑。
玉雪可爱、白白净净的林淑眨了眨眼。
花鸟幽静,春和景明,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花落入廊,叶脱衬景。
她在此景中见二人莫名的般配便真诚发问了。十分努力又思考一番,林淑再问:“那你们是师徒吗?”
方才白衣黑发大哥哥站在白衣白发小哥哥面前时,真的好像眼中只有一人的徒弟守在清冷无情心怀里天下的师父面前啊。
白清绝情打断黎散的正欲开口,漠然道:“不是,我们不过路人罢了。”
话音未来落,白清提袍,越过黎散,不知去往何方,却总不在黎散身旁。
在白清眼中,他与黎散的关系甚至算不上朋友,仅为路人。
白清已然离去,而黎散仍停留在原地,明明是和方才一样的春景,却衬得黎散的身影无比孤寂。
清风已过,难回当初。
林淑看着二人好似诀别般,心急如焚跑到黎散身前,仰首令人喜爱,问:“大哥哥怎么不追上白发小哥啊?!白发小哥哥都要走了!”
黎散回首看着白清离去的方向,耐人寻味答:“他不肯停留在我身边了,我没有停留在原地,可追不上他。”
林淑不过三岁半,怎么也听不懂黎散那么深奥难懂的话,便孩子性地哎呀一声不满道:“那就拉住他呀,让他停下回头看你一眼呗!大人也可以任意胡来,要做出格的事情有可原也行哒。”
黎散被林淑稚里稚气的话语逗笑了,不以初见时的虚假笑容,而是莞尔一笑。他低首道:
“你长得倒是可爱,圆润像个白雪团子。”
林淑被夸得不可自拔,双手捧脸原地旋转,自豪地忘我道:“好多人都说知道我可爱啦,父亲也夸过我,是最好,不,是最最——最可爱的人吖。”
黎散又被逗到了,只是还未笑言,便闻一声矜持、古怪的声音唤道:“淑儿淑儿,我的小女在何处?”
林淑突然清醒,但却是急得原地踏步,一直一嘟囔。
黎散脸色一正,看着林淑诡异的行为,不过片刻一个丫鬟又唤着小姐来寻林淑了。
林淑被拉走时还记得回首和黎散道别,神情略显不舍和呆板。
……
白清迈出了正门不知去何处了,因只有两条道,东向西北,右向东,看不见尽头。去左侧长廊,右是木梯。
思索一会,白清走左侧的长廊,像有无尽的长廊才两三步就走到了尽头。只见一闺房门半开,才四岁的林淑被人摁在床上,一婆婆拿着长长的裹脚布在为林淑裹脚。
白清敛足,看见了那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小得可恶。
裹脚,
黎散出现在白清身后,看着痛苦得大哭的林淑,同样沉默不语。
林淑着实忍不住了,咬了摁她的丫鬟,踢了裹脚的婆婆,一一拐跑出了闺房。
可才跑几步,又是那矜持、古怪的声音在唤:
“淑儿淑儿,我的小女在何处?”
林淑拖着一条腿,闻言一顿,慢慢回首不满叫道,“爹爹!我不想裹脚。”
身着清朝宫服的林启出现,闻言竟皱眉道:“淑儿!我知你痛,但你不裹脚是会被人议论的,那些胡言污语我都听不得了,更何见你一个女儿家?裹了三寸金莲他们不仅不议论你了,还会称赞你呢!到时候你还能用这双三寸金莲讨如意郎君欢心!”
林淑一气之下立刻坐到地上,闹着喊:“我不要啊,我才不要呀!京城里的皇上都说不裹脚了,爹爹凭什么让我裹脚!”
林启放和了脸色,半弯腰对林淑道:“那皇上是胡人,怎么懂得了我们汉人裹脚的习俗。再说有几个汉人之女听了?就算你裹了脚,被皇上捉去,爹爹哪怕不要了这乌纱帽掉了脑袋,也会救你的!”
林淑又还在闹:“爹爹不听胡人皇帝的话,可又做着胡人的官呢!”
林启围着林淑走,开口劝道:“有了荣华富贵你才能衣食无忧,爹爹也是为你好。你凛冬时闹着吃鲜鱼、鲜桃,爹爹要不是有这一官职在身哪能为你弄来?”
林淑甚至闹得满地打滚,叫着:“可我明明喜欢吃荔枝!”
林启一顿,皱眉道:“荔枝吃多了你还怎么吃得下别的?爹爹又不是在岭南做官,荔枝运到此时早烂透了。”
说着,林启叹息一声:“不然爹爹给你寻个在岭南的如意郎君?你嫁去了就能整日吃荔枝了,虽书信往来会有些艰难,但你若真想吃荔枝,爹爹现在就去岭南给你寻户好人家。”
林淑闻言终是泄了气,大叫一声:“我不吃荔枝了!”
林启这展露笑颜,道:“那爹爹就给寻户门好亲事,就嫁到三里外的马家去。马家三代为官,你嫁去也能衣食无忧。现在赶快裹了脚,不然马家怎会要你呢?”
白清静观一切,倒是想起了岭南荔枝的滋味,苏轼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可不假。
黎散对白清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便压向白清问:“想吃荡枝了?”
白清并未立刻给出反应,看着林启扶起林淑,才轻轻一颔首。
林启笑着看林淑裹脚,又怒斥裹脚婆婆怎不轻些,总是夸赞林淑裹了三寸金莲有多美。
白清不看了,转身离去,黎散自是跟上了。
长廊一换,白清与黎散身处庭院中,只见一个少女神情僵硬地在陈旧的闺房前起舞。
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团扇,衣摆下那对三金莲绣花鞋光看着就心疑十分沉重。
正是十五岁的林淑。
白清在所有朝代的服饰中最过厌的便是清朝的,华丽却弄异常宽大,细瘦的身体似被衣裳罩住了,更显得这衣裳宽大、空荡了,像束缚住了人。
服饰是金缕衣,闺房庭院却是陈旧的,花木半枯也空旷了不少地方,入秋了吧。
白清出声了,十分平静道:“你跳错了。”
起舞的林淑闻言一顿,转身面向白清与黎散,正欲行礼:“家父林启,小女名林淑,……”
白清冷静打断道:“不必行礼,且先坐下。”
林淑又是一顿,僵硬死寂的脸庞上出现了裂纹,些许情感溢出。
黎散本眼中只有白清,见二人互不语便抬眸劝道:“此时只有他与我二人,你不行礼无人会知。再说……”
黎散看着林淑,木头一般的林淑,轻叹一声道:“你不累吗?”
林淑看向白清,只呆呆问:“哪一步错了,还请先生指点。”
这庭院太寂静了,死一般的寂静,花开花落叶落鸟鸣声全无,渗人得厉害。
白清是见过被封建礼教毒害之人的,自从留洋归学过后,更是厌烦封建礼仪下病态的人们。
于是,白清果断道:“都错了,你少了十五岁少女的灵动与活泼。动作刻板僵硬不知何舒展,木雕的脸也要刻上个笑容,可你有笑吗?错不在你,错的是这个封建落后吃人的时代。挣脱它,把束缚全挣脱开,你要跑。”
从林淑真不行礼向白清发问时,白清就看出了衣裳下蠢蠢欲动的灵魂,林淑还有救。虽不知让林淑逃跑能不能破此桎梏,v但总要试一试吧。
晶莹的眼泪已然流下,林淑神情痛苦又无可奈何:“可我怎么跑?我还跑得起来吗?”
被束缚的不仅是林淑的身体,还有林淑的思想。
一个淑字就好像决定了她的一生,窈窕淑女,要窈窕,要淑女,就是不能自己。
林淑快要跌坐了,可无数看不清的丝线又硬生生提着林淑,操控着提线木偶。
中式恐怖就是把封建礼教下受毒害压迫的女人的一生叫中式恐怖,无需渲染,一个江南女子以一生不下床为荣的“习俗”就够了。
白清欣赏不来三寸金莲的美,不知女子都学了琴棋书画有何用,更不懂生了几个男儿为何就光宗耀祖了?
白清静看着林淑挣扎,未回首问:“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破茧,不是挣脱束缚,像做无力。
黎散清楚回答:“无数只惨白的手在将她拉扯入深渊,封闭她的五感。”
也真是,可悲可叹可怜。
话音未落,白清正欲上前,却眼前一花,看到了处处白绫的林府。
而黎散一伸手,连衣角都触之不及。
面色惨白似白清的林淑眼角挂了珍珠,呆呆问:“你们救得了我吗?”
“能,”黎散毫不犹豫,“你必将拥抱春天。”
尽管黎散心知肚明,能生出桎梏者必为亡灵,但愿她来生能尽情拥抱春天。白清不在他目光所及处,他心安不了片刻。
林淑跑了,提起华丽的裙摆,想挤出僵硬的笑容,却扬不起嘴角,眉眼间满是苦涩。
至于她去向何方,便无人知晓。黎散在她跨出门槛不幸被绊倒时还好心地隔空扶了一把,不过林淑好似全然不知,双眼空洞泛着泪花,跌跌撞撞冲去。
黎散还未跟上,又闻林启唤道:“淑儿淑儿,我的小女在何处。”
林淑早已不见身影,而林启的声音就在身后,黎散缓缓转过身,见到了几乎阴魂不散的林启。
许是因没落了,林启眼下有片淡淡的乌黑,仿佛瞪着死鱼眼,长辫子无精打采垂着,好像有一股恶臭。
林启又问:“客人,我的小女呢,她在何处?”
黎散不紧不慢答:“你不是更清楚吗。”
林启像见不得光般,黎散的一句话就让他失了仪范。
“我的淑儿太可怜了”,林启疯癫狂妄,“她被诱骗了!别人看不得她好,骗出大麻,蒙了我眼,害得我错失爱女!”
黎散不知是跟谁学的步步紧逼,轻描淡写道:“可难道不是你要杀了你女儿吗。”
林启身体僵硬,凶神恶煞的虚张声势消失个干净,面露呆痴:“淑儿呀,你跟爹爹认个错,爹爹怎会狠心将你投于冰湖之中呢!”
说着,又是长叹一声掩面痛哭,不过流的是血泪。
一滴滴血泪在林启脚下聚成血泊,看起来可真是十分恶心,毕竟再浓稠的血也不可能有意识地扩散。
黎散一听就将因果猜出了七成,应是林淑不堪重负出逃后林启捉回一怒之下将林淑投湖了,可林启又反悔了,悔不当初。
看来形成桎梏的不是林淑,而是林启,林淑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亡魂。
春夏秋都有了,接下来怕是冬了。
……
白清要大闹灵堂了,他倒要看看是谁装神弄鬼。
原先白清进林府时就看纸人伪装的假人不顺眼,要吃白事饭时更是面无表情。
圆桌围坐了七人,六个是纸扎的假人,男女都有,全点了睛。白清淡漠地看着那堆纸人狼吞虎咽,白事饭不讲究丰盛,但这桌上白酒美玉杯、莲藕排骨汤、糖醋鲤鱼等,也难怪那堆纸人吃得那么香了。
不过白清所见是白酒玉杯实为燃着的白蜡,桌上的饭菜不过是一碟纸钱罢了,令人着实激不起一点食欲。
白清身旁一纸人见白清不动筷,舍得从饭堆中抬头,含混不清问:“阿哥你怎么不吃?瞧这饭多香啊。”
然后,白清看着它端起白蜡,一口咬下,蜡焰未熄。
它好像见白清似个瓷人,没有一点情绪,又笑咧嘴,一排参差不齐的利齿暴露在白清面前。
对了,牙上挂有残缺的纸钱。
白清再一转头,所有纸人目不转睛“看”他,全笑着咧嘴。哦,它们本来就不能目光随意转动,应是头都扭向了白清的方向。
只见纸人们一开口。声音极其聒噪。
“吃呀。”
“你怎么不吃啊。”
“快吃吧。”
“你为什么不吃呢。”
“你凭什么不吃!”
现在再一看纸人的辫子,愈发似根链子,只不过摸不清罢了。
“闭嘴,”白清被吵得有些头痛,冷冷吐出二字,“吵闹。”
纸人一停,再反应过来时白清已踢翻圆桌,手持长鞭,一挥,长鞭所及之处纸人纷纷碎为纸片。
白清只想尽快解决,他头痛得厉害,便不管不顾要开棺。
棺是朱漆良木,早已被长钉死死钉得严丝合缝。
纸人在失声尖叫,吵得白清头痛欲裂,恨不得直接五感丧失。拿清旻往缝里一插,一翘,棺被开了,棺盖飞出四五米。
“出殡——!”
唢呐声混着燃纸声和香灰气味,一阵接一阵。
往棺中一看,那具精致华丽的尸体与白清几乎一模一样,他头更痛了。
啊,原来是他躺在棺中。不对,是个纸扎的。
白清头要炸了,但依旧面上平静。
引出来了。
再抬眸,白清已跪坐薄冰之上,水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一双惨白的水被清旻剑钉住了。
“你下来陪陪我吧。林淑苍白的脸紧贴在薄冰之下,脸上的细节也被放上,左眉眉尾上有颗细痣,不过也罢黯淡无光了,她仍在幽声道,“我好冷啊。”
话音未落,林淑竟带着清旻极速下沉,薄冰破开,湖水缓缓流动。
白清轻啧一声,正欲跳下冰湖时却被拉住了左手。
白清一回眸,拉他的人正是黎散,似乎见到什么能让他痛苦一生的东西般,连语气都带了些许急躁和慌张。
黎散的气息迎面而来,一缕血气混于其中,是他所讨厌的血腥味,腐朽不堪。
碍手碍脚!
白清一句“松手”还未出口,身体已带着黎散坠入冰湖。
透骨的冰凉像根长针不断搅拌着他的理智,更显得黎散的体温烫人了。
右手中突现长鞭,黎散还未松手。白清睁开了双眼,隐约有几分烦躁,这是打算直接抽断黎散的手。
只是还未来得及挥动长鞭,黎散已逼近,不安分的另只手也抚上他后背。
闭上双眼,带着苦笑,黎散快要吻上白清了。
长鞭便消失,白清竟不知挣扎了。
所以不能说上是眼中略有震惊,却是不知所措。
还差一厘米时白清正欲推开黎散,但不料林淑拿他的剑做了什么,让他的头更痛了。
若要形容,大抵是被十几把小锤无死角叮叮地敲,还有一根灼热得能堪比朱雀神火的长钉在翻江滔海,他的头要炸了般。
黎散察觉到了白清的异样,到底没狠下心吻住白清,用白清忍不住的咳声与咳出的血让他无比慌乱。
待白清再睁眼时,他已在黎散温暖的怀抱中了。而黎散抱着他好似跪坐在冰原之上,一望无际的冰原。
白清没有喘息,也哈不出白气来,拜这冰天雪地所赐。他离一具尸体只差他会动,尸体不会动了。
不仅体温冰冷,白清的脸色苍白得也似一具尸体。
抬起手攀上黎散的肩,白清才抬首:“方才……”
“渡气,没有亲吻,你昏得……”
白清似被黎散的体温烫到了,收回了手。
没有起风,也无月无星,太空寂了。
“你看到了什么,”白清在黎散怀中呼吸越来越轻,低头垂眸不看他的双眼,淡漠道,“才如此冒失。”
黎散的呼吸顿了一顿,才答:“我见到林淑之父后未来得及压制他,让他逃了。随后观到出殡仗队,棺中躺的是与你有九分像的纸人。我看到……你不慎坠入冰湖,伸手呼唤着我。”
白清已经能想象出了顶着他脸的假人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可怜兮兮伸出惨白的双手,试图将黎散拉入湖中了。
他闭上了双眼,语气旧冷淡:“不止,远远不止,你还瞒着我。”
黎散心知瞒不了白清,沉声道:“你于此取了些冰,亲手做成冰汤,赠予一人,与那人……”
黎散又是顿了顿,才努力挤出了四个字:“动作亲密。”
白清下意识道:“假的。”
片刻后又问:“什么冰汤?”
“酸梅。”
他漫不经心问:“你喜欢酸梅冰汤吗?”
“如若是你,心定喜欢。”
白清仅“哦”一声便不在意了,让黎散将他放开。
谁知黎散不松手:“你的身体太冷了。”
说着,又用争贴上白清侧脸,眼中唯有白清。
白清自然抗拒了:“拿开你的手,别碰我。”
黎散也是拒绝了:“不,我能暖好你的,你……”
“放手。”
怎料语气一过激,白清又在黎散怀中咳个不停。咳了好一会儿倒是没咳出血来,只是把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咳没罢了。
“我只想抱你一会,求你了。”
白清不语,许是妥协了。
不过才片刻,又有人不消停。
“好冷,我好冷,太冷了……”
林淑脊梁上插着清旻,拖着已腐烂至露出白骨的双腿,絮絮叨叨在冰原之上爬行。
白清抬头,问:“为什么不是晴日朗朗?”
“不喜欢阴沉?”
白清点了点头。
刹那间万里睛空,烈阳直射大地。
阴暗爬行的林淑一怔,尸体都回温了。
黎散怀中的白清体温终于不再凉如尸体,只是脸上依旧无一分血色,苍白得可怕。
看到白清时,林淑才恢复了理智,胆怯问:“你、你,是神吗?”
白清双眼放空,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轻声道:“世间本无神,不过是凡人的念想罢了。纵使我是,又如何。”
人人都慕神,所以才存在了神,将神明囚禁于人们的妄想中。身为信徒,哪一个不是有求于神?
白清闭上了双眼。
有些累了,可真头痛。
林淑如见希望,急切地撑起身问:“那你能救救我吗?”
白清睁开双眼,抬手挡住黎散垂下的目光。
\"放开我。\"
黎散直接轻啄一下白清的手心,不知羞耻道:“不放。”
白清看了眼手心,再看了眼微笑的黎散,满是疑惑地看着手心。
方才黎散干了什么?是不小心吗?……算了,便当黎散是不慎吧。
“不放手就闭嘴。”
黎散嘴角微扬:“好。”
转首面对林淑,白清一念便让清旻消失,又伸来向林淑,道:“过来,你是否想出生在春天。”
春天一词似乎刺激到了林淑,她愣愣呢喃春天。她说:“春天?我想在春天,曾经不用裹脚的春天。”
不用无忧无虑,只要不用裹脚足矣。
白清轻道一声好,只是还未渡了林淑,一张血淋淋的大网袭来,黎散怀中一空。
黎散微眯眼,脸色不悦。
白清也是想不到怎么就到了棺中,但他头痛如刎肉,便不管了,只想闭眼长眠一场。
睡吧,身外之事无须管。如若死了,反是成全了他。纵使为神又如何,被因于此五感渐失,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
黎散已能瞧出了几分怒意,血淋淋的大网软趴趴盖在林淑身上,令林淑抬不起头。
不远处的林启七窃被钉上发光的长钉,五条光链绞住他的四肢与脖颈,将他锁死在冰原上,胸口处还插着把剑。
林淑被投入水湖,于是她出现在冰湖与这冰原上。大网应该是捞尸所用,林启弄死亲女后又后悔了,想捞起林淑的尸体。
“假扮自己女儿很好玩吗,”黎散一步步走近林启,“枉为人父。”
林启毫无惧色,嘲讽地哈哈大笑:“我不如你,竟有断袖……”
话音戛然而止,原来是林启的舌头也被长钉钉住了。
热烈的阳光洒满冰原,暖如春日,不见一丝寒风。顶着刺眼的光线,黎散低头,一字一句问:“他在哪?”
林启仍在狂妄自大地笑,只不过是无声的,因为他的声带也被割断。
瞪大双眼旁观一切的林淑出声了:“入棺,对,就是入棺!”
黎散闻言看去,一挥手,大网不见踪影,林淑这才得以撑起身。
林启嘴唇翁动,显然又是“一片好心”的骗女谎言,或是咒骂黎散的胡言乱语。
全身湿透模样可怜的林淑抬头向黎散,不禁咽了口水才压下胆小如鼠的心事,犹豫道:
“他应该是代替我入了棺,或许……”
“不心多言,”黎散直接打断,她只信亲眼所见和亲口所说的。可她没想到黎散的轻飘飘一句话险些让她惊出血色。
“他和我,是眷属。”
眷属,好像是只出现在古书上的词了,久远到常人所知的应只有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曾如此鲜活过。
眷属一词之意有三,一为家属,二为家眷,三为夫妻。
而黎散方才所说的明显意为夫妻。
白清和他怎不能算夫妻呢,他们拜过天地,有床笫关系,他更是亲手写了婚书,不必四舍五入已是眷属。
林淑又连啊了好几声才急忙道:“我,我送你出去。”
黎散嘴角一上扬,如必将拯救世间的神般圣明,不仅道了声谢,又让林淑白骨的双腿生长出血肉,不曾裹过脚的双足。
而瞳孔上被钉了长钉的林启“看着”女儿“通敌”,气得脸色通红,口鼻流血。
伴着黎散出到冰原之外的还有林淑音量忽高忽低的一句话:
“他的脚不像裹足,更像是脚掌骨全部粉碎,走起来……一定很疼吧。”
是啊,他的白清一定很疼吧。
而黎散走后,林淑一步又一步走近木启。
不顾林启的眼神与脸色,忽伸手拔出林启胸口的剑,剑尖对准林启的眉心。
血肉刺破声响起,再次拔出,又捅了一剑,两剑,三剑……
汉白玉棺内死寂,黑暗,就连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都是微不可闻,白清此时此刻可真像一具精致如瓷的尸体。
突然开棺声响起,棺盖被粗鲁掀起,其间的白清被小心翼翼抱起。
眼皮一跳,白清睁了双眼,许是想到白清不宜一睁眼就见强光,只有几根长明烛缓缓燃着。
跪于棺旁的黎散身上干干净净,地上的什么血祭,屋内的天罗地网,神智不清的奴仆们等也处理得干净。
空中应弥漫一缕血腥味,不过白清嗅不到,嗅觉丧失大半了。
先是丧失味觉,接着是嗅觉,然后会是什么?听觉还是视觉。都与他无关了,风会告诉他一切的。
白清闭上了双眼,因他头痛、昏晕,黎散还与他额头相触。
黎散气息不稳,心跳声快得穿过层层皮肉带动白清的心神。
似乎咬着牙才忍下冲动,他说:
“是不是我不来,你就打算长睡不起了。”
这一句是肯定句。
白清的“我好困”滞于嘴边,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气音。他想推开黎散,可惜手还没抬起,黎散又是一句:
“冬至了。”
冬至?白清眼皮下的眼睛略一转动,就快瘫倒的理智运动,终于是想起了何为冬至。
哦,冬至,团圆欢聚之日。可这与他有何关系?
于是,白清淡然道:“人人皆我命中过客,冬至于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推开黎散,白清跌坐回棺中,也不知为何,棺中竟铺了上好的软毛毡,舒服得很。让他又泛起了困意。
才抬首,黎散捧起了他的脸。
许是怕见到白清的惊愕,黎散闭上了双眼。
鼻尖相碰,气息互闻,他说:
“我不是。”
白清说他这一生不过漂泊流荡,人人皆为他命中过客,可黎散却说他不是。
他们曾要相守一生的,怎算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