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归来和落千明也想不到,这位少年似乎没有滔天家仇。相反,他平静得可怕。
他们见到了长安,不是黎长安。
黎长云字为眠冬,而非什么黎初静为她取名眠冬。
黎散的记忆被篡改了。
立于血泊中的长安西子色衣摆染血,衣袖上同样,还有那双好像应焚香抚玉的纤纤玉手,指尖满是刺眼的血。
他才十五,白色靛蓝蝶纹发带束及腰白发,眼角下有一青蝶,翩翩欲飞。
他在看手上的血,似有迷茫。
藏青色的飞蝶扇动双翼,一片惊起,露出了累累白骨。
长安的发带上停了三四只云色白腹蝶,一动不动,像发饰般。
一只彩翼透彻如琉璃的六翼蝶徐徐飞来,停在了他的指尖上,如示臣服。
长安抬头了。转道望向晏归来和落千明。
四周昏黑,长安的双眼却如清澈透亮的青瓷,易脆冰凉。轻启朱唇,他问:“来者何人,今夕何夕?”
晏归来与落干明对视一眼,沉默不语。竟然还有失忆梗?!
风未起,万叶齐动。
晏归来与落千明齐齐眼皮一跳,这才发觉寒冬腊月这林子不少翠叶未落,居然是因“翠叶”全是青蝶绿蝶。
落千明默默咽了口唾液,心道:这得是多少蝴蝶啊?
晏归来把目光放在长安身旁,心想该不会……
忽大风吹过,惊起万蝶。
血泊中的赤蝶,雪上的白蝶,枝上的青蝶……
万蝶扑翅,如梦一场,冬见春天。
他们不敢置信,还值雪压冬云、白雪铺地、寒冬腊月之时,怎会有如此之多的蝴蝶?此人莫不是蝶神降世?
晏归来与落千明真猜对了,完全还确。
白忆昔着装正式,一步步而来,所及之处正月逢春。
她忽敛足,庄重有礼作揖,微启粉唇:
“主花界十二月花神之十一月山茶花花神白忆昔,特此前来与主妖界蝶神长安面谈一事。”
长安因争上的血,欲作揖又双手无处安放,便行半低首垂眸之礼,一言不发。
白忆昔将月光移向晏归来与落千明,尽管有一层细缎蒙眼,但威压已足以令这两位天命之子慎重了。
互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我们是……”
晏归来:“最高理想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落千明:“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徒弟。”
白忆昔秒懂,道:“民主与法治。”
落千明:“追求民主价值。”
晏归来:“建设法治中国。”
长安的指尖动了动,他好像很在意手上的血,十分想洗去,可又不方便。
垂眸抬首间,令人怜悯,仿佛如即将要消逝于冬日的秋蝶。
他不在意三人间的对暗号,他更在意如今身处何方。
白忆昔虽与落千明、晏归来对上了暗号,却没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晏归来与落千明见了老乡也碍于他们之间不啻天渊,没有立即亲近。他们的面前是两位神,确确实实的神,本来是想捡便宜遇个仙机,可神就算。
成神可比成仙难多了,神经历的更多,世间沧桑对神而言不过常事一瞬罢了。
他们可不想冒险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白忆昔遽然转身,步摇微晃,耳坠纹丝不动。
长安抬眸,与白忆昔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雪白的发带突然松散,长发如瀑披散,玄色白腹蝶纷起。他喃喃自语:
“参宿降世,风起,千变万化。”
忽有长风,迎面来。天上参宿,犹落世。
白忆昔想不到,天道竟也插手其中。
这趟浊水,妖、神、人竟都齐了,连天也要搅一搅,就差鬼与仙了。
不巧,白忆昔要一语成谶了。
有人护住了黎散,或说是神。
白清于黎散身后现临,将十五岁的少年护于怀中。
此时,白清是参宿星君,却有风起。
光芒笼罩了黎散,那是一股神圣纯粹洁白的力量,熟悉而眷恋,是黎散未曾有过的感受。
宽大的衣帽依旧盖住了白清的大半面容,黎散也不敢回首,怕他这一回首,这将又是一场奇幻美好华丽却破碎的梦,怕身后之人又如梦中般离他而去。
神明面庞虚幻,梦中人触不可及。
四周昏黑,天上参宿耀眼,唯有白清是一抹光亮,淡而不刺眼,亮而不微弱。
黎散没有主动放开这个不算拥抱的拥抱,是白清主动松开了他。
黎散略显不可置信,一转身回眸,却见神明一步一步面对着他而远离他,离开他。
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
竹影纷动,风声喧嚣。
黎散看见神明抬手,好似做了个他不懂的手势,还是向他伸手?
或许,那只是离别之意?
有风入怀,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忘了我,将我遗忘,忘记我吧……”
为什么?
为什么要遗忘了你?
我不想……
白清替黎散挡下了一切,自认为缘分该就此断,不料身后忽多一主神界传送法阵,是绚丽的星群法阵。
无数银线从中刺出,一缠上白清又软如棉,立刻把白清拉入其中。
白清认出了这银线是他师兄的伴生灵武,于是他不做任何挣扎,被银线轻而易举地拉入阵。
抬眸一望前方的黎散,却发觉黎散在挣扎,试图从记忆封印中清醒,神色不舍、痛苦、质问。
令白清竟一怔,恍惚间见到了七千多年前的那个黎清穆,与黎清穆见到他的最后一眼。
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神色,一样的灵魂。
在白清的眼前,七千多年前的黎清穆与七千多年后的黎散重叠了,不是身影重叠,而是至始至终都深爱着他的灵魂重叠了。
爱意千年不变,灵魂万年永恒。
白清抬掌,轻呼一息。
世间事物千变万化,但总有什么永恒不变。
长风涌动,一缕风息趁其不备钻入黎散心口,那是神的护佑。
他不必为此痛苦,因他的神明在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