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忽闻一声断喝,堂间中门大开,悬挂满屋的宝剑骤响。崔玉澈回头看去,竟是李清幽。
李清幽闯入屋中,抓起他隐匿在袖中的右手,大吼道:“他是池雨,不是池风!”
崔玉澈闻言随之看去,果然见他手背处一道剑痕,伤处已经敷上了金创药,药粉遇血色变,视之有些狰狞。
崔玉澈抑下体内真气,狂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眼中怒色逐渐散去,缓过片刻道:“是池风让你带我来的?”
“兄长今夜有别的事要忙,又不忍拂了崔公子一番兴致,故此差我来陪崔公子……”池雨怯生生地回应道。
“所以你就装成池风,来代替他做事?”崔玉澈问道。
“是、是。”池雨点头如鸡啄米道。
“崔玉澈,别冲动。”李清幽道。
“你先出去,我自有分寸。”崔玉澈遣退李清幽,掩上房门。
“池雨这般蒙骗崔公子,实非待客之道,请崔公子恕罪!”
“别装了,你根本不是池雨。”崔玉澈冷笑道,“又或者说,你根本不是池家人,池雨这名字,只不过是专为你准备的镣铐。”
趁池雨愣神之际,崔玉澈瞬时出手,二指抵住他咽喉,掌心上抬抵住下颚,指腹往掌心施力,似乎是要将什么挤压出来。
“崔公子,你、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池雨惶恐地移开崔玉澈的手,一脸无辜地问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崔玉澈失声道。
易容是一种极其精妙的骗术,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种骗术、一种障眼法、一种假象。
既是假的,就一定会有破绽。
再精妙的易容术,本质上也是藉由外物以达成改变人的容貌的手段,只要找出不属于人身上的外物,揭穿易容者的假面具不是难事。
问题就在于,池雨脸上并没有所谓的“外物”。
人皮面具一般在下颌至颈前处会有一两枚银针固定,这一两根针亦可起到改变音调的作用,令人的声音变尖变细,或是变得低沉;即便不戴人皮面具,单靠化妆,也要在此处刺入混有药剂的银针,用以固定妆容。下颌至颈前的那几寸,可以说是所有易容术的命门,因此绝大部分学过易容的人,都十分忌讳被人触碰下颌。
而池雨似乎完全没有这种忌惮,也并没有银针抵在他颌下,崔玉澈方才使内力欲驱出银针,却并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手中。
“罢了,你得罪我,我也得罪你一回,两不相欠。”崔玉澈见他这副模样,也问不出些什么,索性不与他再纠缠。
待崔玉澈回房来,却不见李清幽。
——
池枯海端坐于正堂,只在身侧点了一盏灯,灯火飘忽晦暗,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似是阴晴不定。
“风儿,爹听说,你最近似乎对婉儿有些疏于关心,你既把她娶了进门,就该好生对她。”池枯海道,“婉儿是程员外千金、程家独女,你可不能在外到处拈花惹草,惹她生气,知道么?”
“爹,您且宽心,这么些年来,您可曾听说过风儿流连于那些个花街柳巷?”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堂下,“我只不过是看着群英宴会上这么些高手,一时技痒,也是想起许久未曾练功了,不可疏于练习,于是……”
“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爹很是欢喜,可也不能因此忽略了你的结发妻子,婉儿如今刚刚生产,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你还是多陪陪她吧。”池枯海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池风细心嘱咐道。
“爹说得对,没什么事的话,风儿先回去了。”
“怎么愈长大,同爹愈发生疏了?”池枯海笑道,“别急着走,过来,走近些与爹说说话,咱父子俩谈谈心。”
“爹,我……”
忽传来下人通报,打断他的话。
“老爷,大少奶奶醒了,这会儿正吵着要见大少爷呢!”来人是程婉的丫鬟荷珠,汗将发帘儿濡湿,丝丝贴在额前,想必被程婉好一通折腾,闹得她实在没办法,这才来寻人。
“唉,好吧,婉儿的身子重要,你先去照顾婉儿吧。”池枯海叹了口气,挥挥手遣退了池风与荷珠。
池枯海吹灭了唯一那盏灯,整张脸彻底隐匿在黑暗中。
——
他抚摸着程婉的脸,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阿风,你的手怎么了?”程婉虽有些大小姐脾气,但对池风还是十分关心,两手在他手背上的伤口轻抚过去,关切地问道,“还疼么?”
他忽将右手反过来,惊恐地望着手背。
“阿风,你怎、怎么了?”程婉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忙抱住他,从他怀中仰头望着他。
“没有、没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缓过神来,摇头笑笑,“今日父亲不是在梅园办英雄宴么?我便上台去同几位英雄较量了一番,你知道我们习武之人,磕磕碰碰难免的。”
“那你赢了没有呀?”程婉依偎在他怀中,眼瞳温柔如水。
“那还用说?”
程婉扑哧笑出声,两手贴上他脸颊搓来搓去,“你这猪头,可把你给神气得。”
他抓住程婉雪白的腕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要去找池雨谈事情,一会儿再回来陪你。”
“好哦,弟弟比我还重要哦。”程婉嘴撅得老高,“那你快些回来,不然我可先睡了。”
他拍了拍程婉披头散发的脑袋,将她从怀中取下塞入被窝,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唤荷珠进来替,自己出了门去。
夜已渐深,梅园竟仍有火光。火光之中,一人舞剑,风声四起,花叶频断。
火光幽微,看不太清那人眉眼,只能看出那人剑法凌厉、招招致命,全然不似十全剑法的路数,灯火透过剑光四下折散,十分晃眼。
“那姓李的走人了?”他从黑暗中现出身来,走近那火光。
“刚走,”灯影中的人收剑入鞘,右手的手背光洁无痕,“你怎么来了?”
他才是池风。
池雨抬起右手,借着火光端详片刻,瞬时劈手夺过池风手中石泉,拔剑,将他右手的手背割出一道血痕。
池风痛得“嘶啊”一声捂住右手,向池雨投来不解的目光。
“你倒是慷慨,”池雨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丢回与他,“我不来,难道圆房也替你?”
“你、你去见了婉儿?”
“若不是荷珠来,我差一点就在父亲面前露馅了,刚出得门,荷珠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还能不去么?”池雨冷着脸道,“那崔玉澈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不可久留,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莫着急,就快了。”池风安抚道,“群英宴还有两天,这两天各路高手云集在此,绝不能轻举妄动。”
池雨鼻翼嗤出一缕气来,冷冷地说道:“我看你留在这活得也挺滋润,如今又有了妻室,怕是已经不想走了。”
“怎么会呢,我的好弟弟,哥哥何曾骗过你?”池风从身后亲昵地环住池雨的腰,鼻尖热气扑打在池雨颈边。
“别闹。”池雨低声道,“崔玉澈怎么办?他今日问我任天阶在何处,那人在府上待了几日便不见了踪影,我上哪儿去知道?又不能杀了他,否则崔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管,你装傻充愣就是了。”
“那李清幽呢?”池雨又问道。
“杀了他。”池风道。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碾死一只虫。
——
“你去哪儿了?”崔玉澈坐在房中,诘问李清幽。
“池风要向我学浪子剑法,”李清幽说道,“我只教了一十三招,没有全部教给他。”
“等等,你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浪子十四归?”崔玉澈几乎从座上弹起来,“我以为你只记住了一招!”
“浪子十四归?”李清幽不解道,“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池风说他知道任天阶的下落,但要我将浪子剑法全部教给他,他才肯说。”
“不,这很重要!你简直是天纵奇才!浪子剑法其实就是‘浪子十四归’,只有这十四招!”崔玉澈倒吸一口凉气,“任大哥的消息的确很重要,但是把浪子剑法全部教给他……”
李清幽闻言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我差点把全部招数都教给池风了!”
忽听得有人叩门,崔玉澈立即朝李清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公子在么?我是池雨,有些话要与崔公子详谈。”门外的人说道。
崔玉澈抬手作个下压的手势,示意李清幽守在屋中,李清幽心领神会,目送崔玉澈出了门。
片刻,又有叩门声。
“谁?”李清幽隔门问道。
并没有回应。
怪了。
李清幽心想,难道是崔玉澈落下了什么东西?可是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随身的物件,仅有的一柄剑还当掉了,身上只有些银票;池府中的人不可能认错路,亦不可能一言不发地候在门外,若是池府的下人,不用问他们自会报上名来,并且说明来意。
还能是谁呢?
李清幽眉关瞬时紧锁。
恐怕他不得不应对那最后一种,亦是最可怕的猜想了。
砰!
大门猛地摔开,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直指李清幽项上人头!
——
梅园。
“你到底想说什么?”崔玉澈不耐烦地说道。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池枯海的亲生儿子,我和池风,也并不是兄弟。”池雨一脸平静地说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对吧?”
池雨指着自己的脸。
崔玉澈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只是崔玉澈一开始并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没有如此精妙的易容。
所以这根本不是易容。
这张脸,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你很聪明,崔公子。”
“真的存在吗?两个毫无关系、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池枯海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崔玉澈仍旧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你的确很聪明,可你还不够聪明。”池雨微微一笑,“我并不是被找到的,而是被造出来的。”
造出来的?
不,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这个人是被造出来的,他的意思是他的这张脸、这张和池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崔玉澈恍然大悟,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那种技艺,真的存在么?”
池雨笑道:“当然,我是被池枯海精挑细选出来的孩子,我尚且是个婴孩时,便与池风的身体样貌天然有几分相似,之后,我便被选为‘池雨’,与池风同吃同住、共枕同眠,我的皮肉、我的骨头,不知被校正过多少次,为了能够与池风相貌无二,我必须控制,每日做严苛的训练、吃下那些我并不喜欢的食物,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变成‘池雨’的痛苦……”
“值得吗?”崔玉澈道,“难道你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吗?为何要留在这儿当别人的影子?”
“离开?你说得倒是轻松。”池雨冷笑道,“我自打出生就在池家,我在池家与池风的地位无异,不愁吃穿、有下人照顾,无非就是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而已,有什么不好?”
“你想过吗?池枯海从前也有一位所谓的兄弟,叫池枯山,你知道他的下场吗?”崔玉澈回报以冷笑。
“他死了,还是池枯海亲手杀的,我说得没错吧?”池雨放声大笑,“他杀的人数不胜数,难道还差我这一个么?我即便只活到三十岁,也享了寻常人三辈子享不到的福——可我走呢?要面对这艰苦的世道不说,池家人也不会放过我!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一个自由?去你的!我宁愿死在池家,到死都做一个影子,也不愿在外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最后横死街头!”
“你简直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是你,崔公子!你是清河崔氏,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你生来就这般高贵,当然不会懂像我这种活在阴暗中的虫豸!看看你周围,你猜这梅园底下埋着的是什么?你猜这些花儿是用什么浇灌成活的,才变得这样红?你那么聪明,知道不可能有世代双生,可你不会以为,池家每代人,只要是生孩子,就能生出个男孩吧?”
“你说什么?”崔玉澈环视四周,后脊一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