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幽醒来时,已是黄昏。
环顾四周,似乎是黄云庄园的药房,身旁躺着一个人,寻常模样,一身短打扮,腰间挂着一枚碗底大小、已经旧得发黑的银令牌,正“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朋友,你怎么了?”李清幽搭话道。
“哎呦……我没什么,跟空群马场那帮杂碎干了一架罢了——小兄弟,我看你也伤得不轻呵,昏了好一阵。”那人龇牙咧嘴地朝李清幽回道,“你是同谁打的?”
“我么,我和董沙董庄主切磋了几招。”李清幽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大笑,“小兄弟,那你伤得倒不算重,这小董庄主太少跟人切磋武功,出手向来不知轻重,还活着就算不错了。”
“兄弟,还未请教你是哪门哪派?似乎与董庄主关系匪浅呵。”李清幽开玩笑地说道。
“不怕告诉你,我就是沙刀帮金沙堂主——鹧鸪山,我们帮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斗飞鹰!”他自豪地挺了挺胸,“不知小兄弟你呢?”
“久仰久仰……”李清幽对北境各股势力知之甚少,斟酌着说道,“我是苍山弟子,李清幽。”
“原来是苍山派的李少侠,失敬失敬,”鹧鸪山听说过苍山派的名号,习惯性地向他使了个马帮间的樽手礼,惊觉不妥,又抱了抱拳。
一番客套罢了,鹧鸪山掏出一个样式精致的信封,抽出信看了两眼,复又塞回去,仰头轻叹一声。
“怎这样唉声叹气的?家中有事?”李清幽问了一句。
“家?哈哈哈哈……我鹧鸪山活了三十多年,就没有过家。”鹧鸪山大笑,转而又满面愁容道,“这是我大哥收到的,他得知了这东西上面的消息,就非要到黄云庄园来,说是黄云庄园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哦?”
鹧鸪山把信封递给李清幽:“我也不识字,你是苍山下来的,应该认字,你看看吧。”
李清幽展信扫视,顿时额冒冷汗,“这信上写,有人将一件重要的东西寄存在黄云庄园,没有落款,但是底下有魔宫的记号。”
鹧鸪山一拍脑门:“难怪!最近漠城有好多消息,都说是什么魔宫现世,要来取回什么宝贝,传得神乎其神,老大原来想的是这个!”
“可信吗?”李清幽质疑道,“说不定只是流言而已。”
“嗐!我起先也觉得不大可信,可是你看,除了我们老大,漠城内外那么些人,竟也都来齐了,读书人不常说吗,‘无利不起早’,也许能骗到一个两个,总不能大家都上当受骗吧。”鹧鸪山兴奋道。
这时,忽然一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匆匆招呼着鹧鸪山出门,鹧鸪山再三询问,亦三缄其口,鹧鸪山有些恼了:“这位李少侠是自己人,你就直说什么事不就好了!”
“帮主、帮主遇刺了!”
——
夜幕很快笼罩下来。
“看来董沙已经动手了。”梅花剑客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他把我们召集到此地,就是为了将收到消息的人一网打尽。”
“不好说,”紫衫刀客说,“也许是别人干的。”
“哦?”梅花剑客挑一挑眉。他的眉毛很好看,不是男子的剑眉,也不是女子的柳眉、月眉、远山黛眉,但比男子的剑眉、女子的柳眉月眉远山眉还要好看。梅花剑客其实原本叫眉花剑客,因为他的眉毛太美,像花儿一样,所以有了这个雅号。十多年过去,当年的眉花剑客被讹传为梅花剑客,原本籍籍无名的剑客也成了千花派掌门,至于他的真名,也许早已被人遗忘。不,还有一个人,那一个人记得。
“老朋友,我知道你与董长风交情不浅,可现在不是董长风那年岁了,谁知道董沙是怎么想的?”梅花剑客道。
紫衫刀客摸了摸腰间的刀,“你就没想过,有人要独吞么?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般坦诚。”紫衫刀客喜欢穿紫衫,门下弟子皆服紫色。他少时曾与梅花剑客一起行走江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自他拜入玉京门后,二人便鲜有联系。当他夺位成为玉京门门主时,玉京门至宝“斩雪”收入囊中,江湖已鲜有敌手,老友也已是千花剑派掌门人。
一切已不再如昨。
“如果真如你所说,各门派家族的高手当中,一定还有人会被杀。”梅花剑客说。
“不错。”紫衫刀客说。说完他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睡不着么?”梅花剑客问道。
“是。”紫衫刀客摸了摸腰间的刀。
“你还是喜欢上房顶么?”梅花剑客继续问道。
“是。”紫衫刀客继续摸着腰间的刀。
“你也许看到了凶手的踪迹?”梅花剑客又问。他的手也摸了摸腰间的剑。
“是。”紫衫刀客答道。
梅花剑客的手紧按在剑上,指节发白。
“那人用的‘斩雪’,我看得很清楚。”紫衫刀客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斩雪刀,不是你的……”梅花剑客一脸诧异。
“斩雪刀早已被盗了!”紫衫刀客悲伤地说道,“我当时看着他,就想到我也许也会被他这样杀死,我已不是当年的紫衫刀神了!”
梅花剑客长舒一口气,忽然理解了他,若那人被发现,身上还带着斩雪刀,他玉京门门主就是彻底洗不清了。
“不,你就是紫衫刀神。”梅花剑客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想想,当年你杀玉京门门主时,他用的难道不是斩雪?你当时为什么能打败他?”
紫衫刀客看着梅花剑客,“那时……”
“那时你可以,现在也一定可以!”梅花剑客道。
“是啊!”紫衫刀客忽然笑起来。
“是啊。”梅花剑客也笑着说。
紫衫刀客腰间的钢刀贯穿梅花剑客的胸膛。一切是那么突然。
紫衫刀客怕他死不透,摁着他的肩膀,又刺入几分,直到整把刀没入胸腔,刀尖从后背穿出。
梅花剑客瞪大眼睛死盯着他,嘴巴张得老大,颤抖着。
紫衫刀客把刀拔出,冷冷地笑,“我会替你看一眼那魔宫秘宝的,老朋友。”
——
黄云庄园,日暮顶。
屋内只点着一盏朦朦亮的油灯,从外边看来几乎是全黑的。女人正在床边慵懒地倚坐着。
“所有人彻夜醒着,我动不了手。”少年焦急地解释着。
“所有人?为什么整夜醒着?”女人言语里有些惊讶地说。
“有人比我先动手。”少年说,“我才到时,那人已被下人发现了,到处喊着‘刺客’,弄得所有人都一夜不敢睡。”
女人“嗤嗤”地笑了。
“不怪你。”女人揽少年入怀,那张美艳而冷酷的脸孩子撒娇似地埋他肩上。
“真的么?”少年眼波流转,瞳中烛火倒映如明月。
女人将少年瘫软的身子甩在地上,“当然,你那么可爱。”言罢低声轻笑。立在暗处的丑男人提过少年七窍流出乌血的尸身,面无表情地扛起,出门扔下山崖。
“你的斩雪,已经回来了。”女人拾起少年来不及握紧的、雪一般白的刀。
丑男人接过刀,用力握了握,“你还算聪明。”
“在我这儿,聪明可是骂人的话。”女人赭红的唇说话时张合得十分迷人,似僧人念佛,又似池鱼咬饵。
这世上绝色的美人不多。绝色美人中能称得上毫无瑕疵的美人更是不多。毫无瑕疵的美人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美的美人,更少之又少,就像一堆沙子的沙尖。
她却是沙堆尖最上面的那一粒沙子上的宝石。
如果一堆沙子上有一颗宝石,那就没有人看得见沙子了。
“你也不准说我美。”女人说道,“美这个词我已听腻了。”
丑男人不屑地笑了声,“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杀人。”
“那你便去杀一个。”女人也不屑地说。
“一个不够。”丑男人似乎觉得这女人小瞧了他。
“那你要几个才够?”女人继续不屑地说。
“十四个。”丑男人兴奋地说道。
女人知道他看上了哪十四个人。“董沙不杀么?”
“留到后头。”丑男人说,“那个李清幽也有几分实力,也一并留着。”
“留到后头”算得上是他对一个人武功最大的赞美了。
“那你去吧。”女人无奈地说。
“我真能去?你不骗我?”丑男人欣喜若狂。
“不骗你。”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刀
白雪一般的刀。
夜
浓墨一般的夜。
——
白天,不断有死亡的消息传来,董沙金刚一般端坐在厅中,颔着头,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脸色绝对不好看。十四名武功绝顶的高手一夜之间死了十二个,加上先前死去的斗飞鹰、梅花剑客,当今武林豪门两晚竟死去十四位。
这无异于直接骑在董家头上耀武扬威。
最糟的是,这十四位门楣下弟子都坐不住了,今日一早十四门派见了列在练武台一排的尸身,各个门派家族相互猜疑,拼杀中各门又死伤数十人,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董沙出面收了尸体,入殓暂呈义庄,保证彻查此事,三日之内必给各家一个交代,这才平息了骚乱。
昨日还热闹无比的黄云阁,如今空空荡荡,只有董沙、李清幽二人面面相觑。
“李少侠,你有什么办法么?”董沙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李清幽,那平日威严甚至于颇有几分凶狠的鹰眸炯光也弱下三分去,“我是个粗人,这些事我实在不在行。”
李清幽沉默着。
这时,洛水走入厅来,率先开口:“只有梅花剑客是腹部中刀而死,其余尸身伤口在脖颈处,不过斗飞鹰的尸体有些奇怪,伤口虽也是在脖子上,却不像其它伤那么明显,那伤口四面浅当间深,就像……就像……”
“一朵梅花。”李清幽接过她的话,“是剑伤,不是刀伤。”
洛水闻言而笑,所见所闻顷刻涌入脑海成一幅幅图画,画着图的纸张有烈风吹刮,飞速翻动,一幕幕刻入记忆。
“董庄主,令尊究竟与魔宫有什么关系?”李清幽将鹧鸪山送给自己的那精美的信封交予董沙手上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黄云庄园的存亡,请务必如实相告。”
董沙摇摇头,边拆信边说道:“不瞒二位说,我对家父生前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
董沙狠狠地叹一口气,硕大的身躯牵动起来,筋骨分明,颇显疲态。仔细想来,他也不过二十余岁,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难免有些疲惫。
李清幽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洛水,洛水也摇了摇头,董沙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
董沙看了信件上的内容,面上露出惊异之色,“这正是家父的笔迹!真……真有此事么?家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种事情。”
“依我看,这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未必是卖您的面子才来与会,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董老庄主就是魔宫之人,”李清幽思索道,“董老庄主……难道就没有过什么奇怪的行径么?”
董沙思索片刻道:“好像只有那件事稍微有些不寻常……可是要说奇怪,好像还算不上。”
“但说无妨。”
“家父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平日只有书信往来,从未见过面,那些信件也不肯让任何人看,我拆看过一次,便被打了个半死……起先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董沙像是想起了什么,仔细翻看起手中信件,果然发现了些许蹊跷,“这虽然是拓印过的信,不过应该是我父亲写给那位老友的,这信末尾没有留下落款,我记得很清楚,和父亲写给那个老朋友的一模一样。”
“董庄主,看仔细些,不要认错了,”李清幽问道,“你说这信出自你父亲之手,你有几分把握?”
“九成。”董沙颔首道。
李清幽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得“砰”地一声,两扇门大开。
两道人影布在门中,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