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会是十分珍贵、人人都想要的?
“元宝、银票、银两、黄金……”宋竹君不知疲倦地猜着。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道童略显稚嫩的脸庞泛起一阵不胜其烦的恼怒神色,“你乱猜什么,能不能动动脑子再言语?”
“不是,前一个问题虽难,倒还算是可以回答,如今叫我们猜你的名字?这要怎么个猜法?”宋竹君显然也十分不悦,“我看你是有意为难我们!”
“不妨这样想,有什么东西既珍贵,又可以作人名的?”宋筠出手制止了宋竹君与道童小孩子脾气的唇枪舌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一定是‘元宝’、‘珠玉’这些寻常意义上的‘珍贵’物件,譬如诚、义、仁、勇这些,也可以算作是一个人珍贵的品质。”柳析若有所思地顺着宋筠的话说下去。
“爱。”一直沉默的李清幽忽然说道。
的确,“爱”这个字,似乎符合他所说的一切条件。
道童摇了摇头,苦笑道:“少侠,你真是天真得可爱。”
“喂,小登,你才几岁,就敢这样对李少侠不敬?”宋竹君为李清幽打抱不平道。
道童冷哼一声,不予应答,只在他们不远处坐下,翘着脚,悠然等着他们坐在一块冥思苦想得出的答案。
“竹君,不可对小师傅这样不敬。”宋筠轻声呵斥了几句,“这位小师傅年纪不大,却机敏得很,伶牙俐齿、条理清晰,颇有慧根,我倒认为小师傅此言并无恶意。”
“听见了么?听听人家说的话,再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道童说罢,冲宋竹君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还颇有慧根……”宋竹君撇撇嘴,两手抱胸后退两步,与李清幽站在同一线。
眼看着日头退至远山之下,天际绵延千里的如火晚霞似烧得发白的炭一般熄灭,天已经黑下来,几人生起一堆火,烤着几乎被冻僵的手脚。
李清幽与柳析倒还好些,都是习武之人,体内真气足则不至流失太多温度,宋筠和宋竹君二人虽也会些功夫,但远没有达到李清幽柳析两人的程度,已冷得有些打颤。
宋筠望着昏黑的天色,火焰“毕剥毕剥”地响着,忽然一笑,起身走到道童面前:“小师傅,你叫‘长生’,是么?”
道童睁大了眼睛,颔首道:“正是!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想,假如是我的话,我会想要什么。”宋筠回首又朝天际望去,“于是就看到了,黄昏一直到黑夜的情形——日升日落,不正像一个人的一辈子吗?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宋筠长出了一口气:“哪怕是人间的帝王,最后也会归于黄土,自秦皇伊始,似乎每一个帝王到了晚年,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求仙问道、谋取长生的死循环中,他们明知希望渺茫,也不会放弃长生的念想。”
“连帝王都不能免俗,普通人更不用说,如果人人都有帝王那样的财力物力,那么现世最流行的事情,恐怕就变成访仙炼丹了。”宋筠抬手示意他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长生笑了笑,开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假使你的爱人杀了人,官府将其缉拿归案,不久便要斩首,而你有能力为其脱罪,你会在明知其有罪的情况下,帮助其逃脱制裁么?”
几人再次沉默了。
只有柳析缓缓开口:“这个问题,孟夫子已给出过答案了。”
长生惊讶道:“愿闻其详。”
柳析回想片刻,说道:“〈孟子〉所载: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长生闻之而笑,“其实孟夫子的这个回答,并非师尊提这问题的本意,不过我觉得,倒也不失为一种答案。”
“柳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宋竹君好奇地问道。
李清幽解释道:“意思是说,桃应曾问孟子:舜做天子时,皋陶为官,若有一天舜的父亲瞽瞍杀了人,该怎么处置?孟子说,抓起来就好了。弟子又问,那贵为天子的舜不会出手阻止吗?孟子回答说:舜怎么可以阻止?既然杀了人,杀人者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官差只是遵守自己的职责。然后弟子又问,那舜应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吧?孟子说……”
“舜应当像抛弃掉一只破旧的鞋子那样,弃天下不顾,背负父亲逃到一处海边,就此定居,一辈子都很快乐,把自己曾是天子的事忘掉。”柳析接上李清幽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清幽扭头看向柳析。
柳析似有若无地飞快笑了一瞬:“我不会为我所爱之人脱罪,但我可以抛下一切带他走,我们到一处海边住下,就此定居在那,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一直都很快乐,把从前的事忘掉。”
长生颔首:“几位跟我来吧。”
——
“医谷之内,有三条规矩必须遵守,如若不然,我可要将各位请出去。”长生一面引路一面对他们说道,“其一,不可在医谷内打斗伤人;其二,不可将谷中任何物件带出;最后,不可以高声喧哗,扰人清修。”
“若是有人违反这些规矩,却拒不出谷,你手无缚鸡之力,拿他有什么办法?”宋竹君不屑地说道。
“没有人带路,还想出谷?”长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只怕到时候他求着让人带出去,也不会有人带他出去。”
不知跟在长生身后走了多久,几人到了一片极开阔的地界,放眼望去,大片翠色浮沉,相互拥簇着绵延甚远,竟一时望不到头。
医谷中屋舍松散,大多是依医馆模样建制,男女皆为医师药师打扮,亦有如长生一般的道童打扮的少年,
柳析留意到李清幽全程一言不发,一路上都在四下看着什么,于是侧身行至李清幽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一路都在看什么?”
“记下路线,以防我们真的被困死在此处。”李清幽亦低声道。
“你过目不忘,似乎不用特意去记。”柳析思索片刻道。
“我只是真的很怕被困死在这儿。”
柳析有些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长生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闲置的医馆中,据说是木逢春的居所,只不过木逢春常年在外游医,便被闲置了。
“医谷内有田有粮,野菜野兽也不在少数,自给自足不成问题,几位想要待多久都可以。”长生吹响一枚铜哨,随后将其交到李清幽手上。
未几,一只不知名的雀儿应声而来,落在长生肩头,长生解释道:“这只鸟儿名唤‘知足’,平日就跟在我身边,若要见我,吹响铜哨,知足一飞,我便会随它前来。”
李清幽接过铜哨,拱手道:“多谢。”
“既是苍山的朋友,便不必言谢。”长生还以礼数。
“这会儿倒客气起来了,方才刁难我们时那个趾高气昂的劲儿哟——”宋竹君放松下来,又出言调侃长生。
“那是师尊的规矩,我不过是按师尊的意思去执行罢了。”长生反唇相讥,“倒是你,你主人还没发话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宋筠说得没错,长生的确机敏过人,这么会儿功夫已看出他与宋竹君的主仆关系,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领。
宋筠已进入医谷,即便魔宫众人知道他在此处,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此一来,李清幽也可以同柳析启程去别处而无后顾之忧了。
“回山上看看吧。”柳析忽然说道。
“怎么?”李清幽不解,“怎么突然要我回去?”
“师父说他想见你。”
——
崔玉澈坐在平日他和江晚山对坐的位子上。一盏茶、几枚不算昂贵的糕点,两人能聊上一整天——从旭日东升到日头西沉,再秉烛夜谈,一直到日上三竿。
江晚山博闻强记,同他谈天说地简直比听书还要精彩,毕竟说书人绝不会容忍你在他说得兴起的时候插上几句话,江晚山却总是等着别人说完,他再续上他原来的话,没有丝毫遗漏。
江晚山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烦扰别人,却乐得为朋友排忧解难,而他自己的忧愁,总是也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肯说与人听。
“老兄,长此以往,哪怕铜皮铁骨也要坏透的。”崔玉澈也曾打趣般地劝他。每每这时,他总笑,就是不说话。
值得吗?
做了又怎样呢?也许不做也无妨,也许会有别人来做。
只是江晚山答应过。
江晚山答应过——若他肯以身入局,他没查清的事情,江晚山会替他查清楚,他没能做到的事,江晚山替他去做。
若江晚山先去一步,崔玉澈亦当如此。
朋友间不以值不值得相论。
一壶茶。
一壶热气腾腾的、仿佛燃烧着氤氲的炉气的好茶。
崔玉澈独饮这壶茶,静静听着楼下的声音。
金丝软底鞋,非富即贵;呼吸迟缓、步履沉重,间或咳嗽一两声,大抵是年老体衰,耐不住天寒;每走一步有他人步伐相随,并伴有衣物摩挲声,表明此人有仆侍搀扶移步。
严孝韩。
晦气。
“楼上的兄弟,不妨下来一叙?”
“不了,”崔玉澈冷冷地说道,“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
“你不肯下来,我也可以上去。”
“我看谁敢踏进来一步!”崔玉澈有意将声音抬了抬。
“崔公子!”严孝韩不顾体面地大喊,“三少爷!”
严孝韩的面颊微微颤抖,须发微白,仿佛十几天内苍老了十几岁。
“我输了、我栽了!悔不该信那狗贼!”严孝韩再也无法止住眼泪,掩面而泣,“崔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
崔玉澈心中虽有所动,却还是不敢轻信他,只道:“庙堂之高,我等薄宦之人遥不可及,无计可与。”
忽听一声暗响,崔玉澈几乎是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就站了起来。
脚步声!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一股浓烟蓦地窜上楼来,崔玉澈忙用衣袖掩住口鼻,眉心紧锁,没多想便起身拽上严孝韩,纵身往窗外跃出。
——
天黑无月。
崔玉澈与严孝韩的影子渐渐隐没。
“动手罢。”行至严府门前,严孝韩忽然开口道。
“动什么手?”崔玉澈反问,“崔某虽然愚钝,倒还不至于在京城中动手杀朝廷命官。”
“你走吧。”崔玉澈说。
这答案似乎在严孝韩意料之外。
“你不杀我?”
“假如宋筠死了,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崔玉澈背过身去伸了个懒腰,“但现在,宋筠不单离开了漠城,还活得好好的,我没有理由杀你。”
现下不是我要杀你,是魔宫要杀你。
不如动脑好好想一想,魔宫若是肯安分与你合作,还要千方百计地扶持宋文亭上位做什么?眼下他们已有了更好的人选,他们还会留你这个后患么?今夜你与你的那位好妹妹,恐怕都难逃一死。
这话崔玉澈并没有对他说,那样未免太过残忍,他也不想见证严孝韩绝望之际的嘶吼,不忍戳破严孝韩年复一年的苦心经营最后换来的是这个结果。
最重要的是,崔玉澈现在并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战胜危虞,宋文亭如今还算信任他,若是硬要把严孝韩保下来,只会暴露自己的立场,甚至威胁到性命。
“你不怕我将来对付你?”严孝韩难以置信地问道。
“那便将来再说吧。”崔玉澈的唇角似有若无地上勾,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像你我这样的人,未必有将来,总是走一步看一步,有今天无明日。”
“为何不索性退出江湖呢?”严孝韩问道。
“退出江湖就能一了百了么?”崔玉澈微微摇头,“你以为人不在江湖,身就能由得了己么?”
“江湖再见,严大人。”崔玉澈道。
严孝韩堪堪推开门,回看时,崔玉澈的身影已经不见。
门外,密密麻麻的马蹄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