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老齐,你在此安心养伤,我和清幽得先赶路了。”柳析拍了拍齐喑的肩头。
“女娃儿……”齐喑轻唤道。
“嗯?”柳析凑近了些,仔细听着他说话。
齐喑生涩的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只道:“江湖再见。”
柳析闻言亦笑,回应道:“江湖再见。”
门外,天山掌门明妱与余下的三位天山七剑也前来送行。
“李少侠,真的要走了么?”明妱问道。
“恰逢天晴,不趁着这时候上路,万一再下起雪来,就难走了。”李清幽笑笑。
“李少侠,要是魔宫再次来犯,怎么办?”云绦年纪最轻,心里最是藏不住事的。
李清幽摸了摸云绦的脑袋,笑道:“经此一役,魔宫西北幽天分舵的势力尽数瓦解,今后怕是你想看见他们也难了。”
“李少侠……”一向寡言少语的玉骨竟也主动开口,这倒是激起了李清幽的兴趣。
“玉骨兄弟可是有话要说?”李清幽问道。
“你的武功……的确很强……尤其抓人破绽的功夫,更是万中无一,常常是我们还没有看穿,你已经想出对策了。”玉骨闷声道,“我想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玉骨大哥,你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云绦惊叫起来。
铮雪两手指头屈起,在云绦头顶狠凿了两下,令他闭了嘴。
“这可问倒我了……要说诀窍么,我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李清幽挠了挠头。
“不过什么?”云绦好奇地问道。
“我认为,要想知晓敌人的弱点,就要先了解他的武功和招式,有不少武功都存在共通之处,见得多了,自然就学会应对了。”李清幽道。
“原来如此……”玉骨面上泛起一丝笑意,拱手道,“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清幽诚惶诚恐地还礼。
又是分别时。
分别总是令人感伤的,这种感伤在同曾与自己以命相托的同伴离别的时候尤为强烈。
然而终有时日再会的。
纵使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也一样能够相见于江湖。
“那么,李少侠、柳掌门,就祝你们,一路顺风!”明妱送至山门之下再拜,送别二人。
“江湖再见!”李清幽和柳析二人拱手拜别明妱,纵马飞驰。
——
明妱派人拾回了弋鳐的碎片,交还给了李清幽。柳析的原意是带李清幽来找玄铁道人,让玄铁道人替李清幽打造一柄趁手的剑。
可是到了地方,她却并没有在那熟悉的小山村铁匠铺看见玄铁道人,而是看见了另一个人。
“柳析?”那身着青衫的男子见了她,旋即叫出她的名字。
这男子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眉眼出挑,皮肤苍白无血色,身形瘦长,视之羸弱异常,仿佛风一吹都能把他吹跑了。
可是在这样冷的天,他却只穿着一件青衫,并且手不抖气不喘,步调稳健,绝非泛泛之辈。
“来,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唐门少主,唐青蓝。”柳析见避无可避,只得迎了上去,相互介绍道,“唐公子,这是我的师弟……”
“久仰唐公子大名。”李清幽施礼道。
唐青蓝并未对李清幽之言有所回应,想来他这种地位的人,也不会在乎李清幽认不认得他。
唐青蓝打断柳析的话问道:“你知道我要找谁?”
“唐公子既然肯冒着严寒,屈尊到这深山老林来,想必是早有消息了。”柳析道。
“你说得不错。”唐青蓝倒也不藏着掖着,大方承认道,“我正是在找玄铁道人。”
“难不成,你要杀他?”柳析刀子似的目光直刺唐青蓝双眼。
“不,我找他另有事情。”唐青蓝下意识地否认道。
“我记得你与玄铁道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忽然找他作什么?”柳析也不客气地问道。
“我要问他一件事。”唐青蓝道。
“什么事?”
“这就无可奉告了。”
柳析心里清楚,说是这样说,不过凭自己对唐青蓝的了解,从他口中套几句话,并非难事
“你认识玄铁道人?”柳析问道。
“当然认识,”唐青蓝点了点头,“江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识的。”
“我是说,你似乎很了解他?”柳析唇边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问道。
“当然,家父从前经常与他切磋,看我唐家的暗器到底能不能破他的断剑,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虽然不懂,但我父亲时常约他到门中来,想不记住都难。”唐青蓝缓缓地道。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一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
“哦?”
“他来时总是戴着面罩,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神态。”
“那他能看得清你父亲的暗器吗?”
“能,总是能看见——不,那根本不是看见,而是预知,我父亲的暗器还没到他跟前,他的断剑就已经拦在那里。”
“后来呢?”柳析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后来我父亲年纪大了,萌生了退意,不再与任何人交手,他却是个例外……记得是三年前,有段日子我父亲一直紧张少觉,我劝他休息,他也不理,只说过几日就好了……”唐青蓝的声音有些微微地发抖,“也就是从那之后,玄铁道人再也没有来过。”
“你的父亲、唐门主他……”柳析逐渐明白了过来。
“是,他已经死了。”唐青蓝双眼无神道。
“所以,你怀疑是玄铁道人杀了他?”柳析问道。
“即便不是,也十有八九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否则他为何要消失,不敢面对我?”唐青蓝反问。
“你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柳析思索片刻道。
“最关键的是——我父亲死的那天,还亲口同我说了玄铁道人会来,而实际上,玄铁道人却没有来。”唐青蓝往前踏了一步。
就这一步,便让李清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唐门少主终归还是唐门少主,哪怕他看上去病殃殃的,也是唐门少主,真气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他人没有来,可是置我父亲于死地的那一处伤口,却来自他的断剑。”唐青蓝冷笑道,“我追了三年,才终于查到他的下落,没想到今日还是扑了个空。”
“也许并没有扑空。”柳析忽然说道。
还没等唐青蓝问她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忽然有一个声音从铁匠铺里屋传来。
“嗨呀嗨呀,究竟是谁这么早就来找我老汉了呀?”
玄铁道人!
唐青蓝猛地抬头,同时数枚梅花镖已脱手而出!
铛!
那连残影都没来得及看清的梅花镖竟全数被原路击回,只不过速度慢了许多,唐青蓝很轻易地又接住了。
“刚才那一手如果用全力,你已经是具尸体。”玄铁道人现出身来,淡淡地说道。
唐青蓝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张脸——一张格外苍老的脸。
唐青蓝不由得吃了一惊。
虽说他知道玄铁道人并不年轻了,但他仍觉得,玄铁道人应该也不会很老——至少,不会老成这副模样。
而眼前这个人,几乎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头发与胡须都已花白,两颊凹陷,骨瘦嶙峋得像块怪石,道袍就那么随意地披在身上,只有身子依然笔挺。
玄铁道人背着一双手,站在不远处,环视四周,面上已没有了一贯插科打诨的戏谑神情。
“我记得,你应该还没老成这个鬼样子。”唐青蓝道,“你究竟耍的什么花样?”
“谁教你这样同长辈讲话的?”玄铁道人盯着他唐青蓝,那目光如同一头老狼透过关羊群的栅栏寻找猎物般令人发怵。
若不是他的剑尚在匣中,唐青蓝几乎要相信下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会向自己砍过来。
不过,就算他的剑在匣中,对于他要出手的对象而言,也仍是极大的威胁。
就算他剑在匣中,一样可以瞬间将唐青蓝结果掉。
唐青蓝也深知这结论。
“老家伙,去死吧!”唐青蓝狂吼道。
他几乎是殊死一搏了。只见刹那间,一手如叶般薄的飞刀尽数发出——足足五十余把飞刀,如同一柄巨大的折扇,蓦地展开,又瞬时并拢,直刺玄铁道人颈项。
玄铁道人的剑瞬间已出!一剑,飞刀便已被削落大半,而唐青蓝甚至看不清玄铁道人是如何挥出那一剑的。
可这些仍然没有动摇唐青蓝的决心。
玄铁道人太骄傲,而且年纪渐老,而唐青蓝自己正年轻,正是练武的好年纪。
唐青蓝摸出一柄飞刀,尾端系着红缨的寒铁飞刀。
玄铁道人堪堪削落另一半飞刀,镡撞击剑匣的声音响起,红缨寒铁飞刀就已经在这一瞬间打出,直刺玄铁道人咽喉!
然而那柄几乎必杀的飞刀却也没有击中玄铁道人。
它被另一柄剑挡了下来。
光洁如镜,剑析薄霜。
天霜。
“够了!”柳析厉声制止了二人。
——
金陵驿。
驿牌簌簌而动,压满牌檐的雪粉一样抖落。风头渐盛。这样的天,驿差怕是宁愿驾马在路上也不愿待在这驿馆里。
一匹老马从远方疾驰而来,扛着漫天的风雪,终于倒在驿站前。
老马长嘶,而后流下温热的泪水。那老马的热泪很快便结了冰,刺在眼里,血水止不住地淌。
有闲着的驿差裹着厚重棉衣走出来,蹲跪在那匹老马面前探看。老马重重地喘着粗气,鬃毛上落满了雪,一抖便扑簌簌地落下来一摊,齑粉般飘散,两侧长睫也全冻住了,打满了霜。
几个驿差跟着出来,那头一个驿差回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复看这匹马,不由得叹惋。
这老马周身红褐,虽四足霜冻,蹄铁也在雪水的浸染中生出斑驳的锈点,可仍健壮有力,四足肌块分明,有棱有角。
马是老了,可着实是一匹好马。
马腿上还有泥痕,附着有扬土,它一定是赶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那匹老马不久便死了。
那老马年轻时应该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随着年岁的增加,原本强壮的脾脏江河日下,最终为载这最后一段路耗尽了气力。
一匹死得其所的快马。
那骑马来的人早已下马,风尘仆仆,徒步行至一处店家。
这爿小店没有匾额,是间修些小玩意儿的小铺子,只有一老妪身披寒衣端坐铺面后。
那人掏出一布包拆开,递与店家,视之,原是断成两截的一管长笛,颜色通体碧青,的确是一支好笛。
“能补么?”来人问道。
老妪接过断笛,端详一阵,摇了摇头,“换一支吧。”
“补这一支,要多少银子都可以。”那人的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年轻人,有些事不是银钱能办到的。”老妪一声叹息,手里却还不舍地捧着那两截断笛。
“真的没法补救么?”那人似心有不甘地追问道。
“有,”那老妪沉吟片刻,终是看着手上这一支断笛道,“只不过,要补这一支旧的笛子,就要废掉一支新笛。”
“即便如此,也要补么?”老妪意味深长地问道。
“要。”那人一刻也没有迟疑,“我早有觉悟。”
老妪沉重地点了点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三日之后,你再来找我。”
“好。”那人掏出一锭晃眼的银子,轻轻置在柜面。
老妪以手背抵挡,意图退回,那来客也以手背周旋,推入她怀中。
“这是修笛的费用。”来客说道。
“你已决定?”老妪手捧那一锭银子,爬满褶皱的喉咙上下滚动一轮,发出百灵般婉转的嗓音。
“我绝不后悔。”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一支笛子很重要么?
也不算多么重要。这只是一支用随处可见的竹子做成的竹笛,声音清脆透亮、激越入云,除了可以吹奏一些乐曲,就再无他用了。
这一支笛子不重要么?
也不是。
在他所拥有的东西中,除去那两柄剑,就数这支笛子最为珍贵了,都是极重要的人送给他的,哪怕本身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也极其重要。
韩景宣进了一家客栈。
他至少要在这金陵城中待上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