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缃缄口不言,又转头向院子外头望了望,像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洛水见她似乎有所顾虑,便往门边走了几步,倚着门,语气轻松地对院外的三人说道:“你们也真是的,这大晚上,外头又冷又黑,看也看不清楚,怎么非得喝这酒呢?”
“嗐!还不是季子安这厮,我之前同他说,在地窖里放着就得了,他非要往地里埋,说是这样埋的时间越长,酒越香。”陈珊揶揄道,“埋了也就罢了,还忘了自己埋在哪——好姐姐,你瞧瞧他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真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季子安亦不甘示弱,回骂道:“你这泼妇,一天不攻击我就不行是不是?一让你干点活就唧唧歪歪……我说的有错吗?你也喝过人家的女儿红,在地里埋十几年,出来那个醇香劲儿,你就说你馋不馋吧?再说了,我忘了埋在哪这事,你也逃不了干系,当时是谁说怕我提前挖出来偷偷喝了,要多挖几个坑的?枉我季某人与你同门一场,你竟然像防贼一样防备着我,真令人心寒!”
“你还好意思说呢?”陈珊掸了掸身上的雪尘,将铁锨一撂,叉腰道,“要不是你这老酒鬼回回夜里偷摸起来偷吃偷喝,用得着这样防备你呢?”
“泼妇,你别欺人太甚,我……我不跟你计较!”季子安自知理亏,借着月光埋头寻找着埋在地下的酒坛子。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像对小夫妻似的,总有拌不完的嘴。”洛水笑道,“这天太冷了,我的身子比你们弱些,实在受不住,我先把门关上——你们也早些进来,千万别冻着了。”
“谁……谁跟他像……”陈珊的双颊登时红扑扑的,吞吞吐吐地说道,“既、既然觉得冷,便关上吧……我们在九华山上时已经冻惯了,不碍事的。”
“是啊,我们这正挖着,身子热乎着呢,尤其是这个陈珊,体壮如牛,不会挨冻的。”季子安接话道。
“季子安,我看你是活腻了!”陈珊听他这样说自己,举起拳头狠砸了几下他的肩膀,打得他嗷嗷直叫才作罢。
洛水见他们又闹了起来,无奈地微微摇头,又望向穆霄:“你也是,别冻着了。”
穆霄抬眼,与她四目相对,又将目光迅速地移开,轻咳了几声,随后道:“我……我不碍事,你在马背上奔波了一天,应该挺累的,你先歇着吧。”
洛水眉眼含笑,微微颔首,两手掩上门,背靠门板。
“好了,这下他们听不见了。”洛水松了口气,旋即问道,“究竟什么事,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周缃望着洛水的眼睛,谨慎地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个魔头,死了么?”
洛水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怔在原地,未几,才轻叹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答道:“阿缃,今天我回来,看见大家都这样高兴,原本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能对你说谎……她,还活着,我没能……”
周缃眼中闪烁,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如从前那般扑在洛水怀中放声大哭,只是呆立在原地,紧握着拳头,间或吸一吸鼻子。
“阿缃,没事的。”洛水上前一步,将周缃揽在怀中,“阿缃不哭、不哭……乖,我们迟早会给九华的姊妹们、还有陆掌门报仇的,乖,不哭……”
“碧珠、青青、明蔚、紫衿……还有支离姊和谢缇姐姐……她们……”周缃在洛水怀中抽泣着,“洛水姐姐,我真的好想她们,还有掌门……我真的好想好想……”
洛水枕在周缃头上,频频眨着眼,试图阻止眼泪流出来,可惜未能如愿。
“阿缃乖,我们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洛水安抚道。
真的能吗?
洛水扪心自问。她也无法确定究竟能不能找出危采薇来——即便找到危采薇,似乎也未必能战胜她。
可难道要对阿缃说,“不可能的啦,这辈子也找不到你的仇人啦,就算找到了,全天下也没有人能够打得过她的啦”,这样么?
未免太残酷了。
“洛水姐姐,你是不是说过,李大哥有办法把别人体内的真气化为己用?”周缃有些病急乱投医地说道,“我、我是不是也可以把我……”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洛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严词拒绝,“你才多大?才有多少年内力?你的身子会崩溃的……你还有大好的前程,绝不能这么做!”
周缃被洛水突如其来一连串的话吓了一跳,低声应着,贴在她怀中瑟缩着,洛水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水仙花香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你如今要想的是好好练功,振兴九华派,以后就得靠你们了。”洛水拍着周缃的后背,柔声说道。
“嗯。”周缃的脸埋在她身前,有些含混不清地应答道。
待周缃的情绪平复了些,洛水也揩去眼角的濡湿,将门打开,门外捧着酒坛子的季子安猛然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陈珊连忙托住他后背维持住平衡。
“哟,没想到你还是有些良心的,多谢了。”季子安对陈珊说道。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怕洛水姑娘尝不上我辛苦找到的美酒罢了。”陈珊白了季子安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子,用一侧肩膀向他撞去,将他撞了个趔趄,再次险些摔倒。
“你这泼妇,谢你还谢错了。”季子安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肩膀。
穆霄在陈珊和季子安背后忍着笑,不敢看他们两个,生怕笑出声来,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放,这时又堪堪与洛水对上目光,见洛水面上也有难以掩饰的笑意,便也禁不住笑了出声,周缃见他俩都笑了,虽然不知在笑些什么,但也被感染得笑起来。
季子安挠着头,与陈珊面面相觑,面上表情颇有些茫然,疑惑道:“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陈珊也摸不着头脑,她的目光在洛水和穆霄、周缃几人脸上来回扫了几圈,似乎想要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答案,依然一无所获,便也问道:“是啊,什么事这么好笑?”
穆霄努力忍住笑声,摇了摇头,示意季子安和陈珊不要再追问。
“没事没事……可能是太久不见了,心里高兴吧。”洛水憋着笑招呼道,“来来来,都进屋来,刚好让大家都尝尝,这坛美酒味道如何。”
季子安拎起酒坛,跟着洛水走进屋里。
众人围坐在一起,目光都集中在那坛酒上,季子安也不客气,立马揭了酒坛泥封,一股浓郁清新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叫人垂涎欲滴。
季子安为每人都斟上了一杯,几人相继举起酒杯,品尝着这难得的美酒。
酒刚一入喉,围坐在一起的众人便纷纷赞不绝口。
穆霄点头道:“这酒果然香醇可口,口感醇厚。”
陈珊也道:“果真是好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酒了——不过跟你埋不埋进地里好像关系不大吧?”
“确是好酒,不知是在哪里买来的?”洛水细呷了一口,也肯定地点了点头。
季子安听着大家的称赞,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陈珊的话依旧不中听,但在这欢快的氛围中,听上去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了。
“嘿嘿,这是我在金陵城认识的朋友酿的,人家这手艺没得说吧?”季子安自豪地说道。
“嘁,我以为你亲手酿的呢,人家酿的,你翘什么尾巴?”陈珊勾起两指往季子安头顶敲了两下,“不过这酒倒是确实好喝。”
众人一面品尝着美酒,一面畅谈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趣事,不时开怀大笑,好不畅快。
——
荷珠的确算得上聪明,深知攻心为上的道理,因而在此刻出言嘲讽,试图彻底击垮李清幽的心理防线,给予他身心双重打击。
但她仍旧不够聪明,否则她就会想到,李清幽的实力远不止于此,而她这一番话,正如她所愿,精准无误地触及到了李清幽的逆鳞。
李清幽不再压抑自己的内力,抬手将周身真气外放,一股强大的气流刮过荷珠与十三死士,裹挟着她们滚出数百步开外,李清幽未出一招一式,荷珠手中攻势凶猛的蔷薇细剑,顷刻间便被化解。
荷珠不信邪,将内力悉数加诸于轻功之上,硬顶着李清幽爆发出的气流上来,李清幽见她还没有清楚认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轻轻摇了摇头,旋即用弋鳐随手一斩,竟斩断她手中的蔷薇细剑,随后又抬手一掌,掌风将她掀飞出去,在地上滚得浑身沾满了雪尘。
“我与你们本没有恩怨纠葛,何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呢?”李清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荷珠与十三死士抬高了声音说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我呸!你要了我家小姐的命,还敢冠冕堂皇地说与我们没有恩怨纠葛?”荷珠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她的步伐十分不稳,似乎随时都可能再次跌倒。
“你家小姐完全是咎由自取!若池风死后,她就此罢手,与池家划清界限,何以落得这个下场?”李清幽原本便不悦,听罢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道,“可是她偏不,她帮着魔宫和倭人侵略自己的国家、掠夺自家的土地、残害大锦的子民!你们倒是高高在上、纸醉金迷,你们可曾亲自了解过底下那些百姓哪怕万分之一的痛苦?你不认为老百姓可怜,反倒觉得你锦衣玉食的主子可怜?”
“放你妈的狗屁!一派胡言!你这天杀的腌臜东西,竟敢这样诋毁小姐!”荷珠被李清幽一番话说得毫无还嘴之力,恼羞成怒地狂骂道。
荷珠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她紧紧地握着瓷瓶,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将瓶中通体土金色的小药丸一股脑儿倒入口中。
那瓷瓶中药丸数量不少,荷珠猛然吞下,甚至来不及咀嚼便匆匆咽了下去。
片刻,她的身体突然失去支撑,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树一般轰然倒塌,重重地跌在地上。
紧接着,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打滚,脸上神情痛苦至极,面部扭曲,嘴里发出阵阵低吼,但每一声嘶吼,似乎都让她的痛苦更加剧烈——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肚子,似乎极力想要压制住那股剧痛,可眼瞳却逐渐变得失神而凶狠,身体也随之不停地抽搐。
李清幽见过这东西。
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这东西叫作“天照丹”,产自东瀛倭国,他曾在洛水的药箱里看见过,通体土金,就像一小粒金豆一般,很是显眼。
据洛水说,这东西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内力,只是效果微乎其微,若是想通过天照丹获得明显的内力提升,就必须大量服用,然而外物的作用毕竟有限,并且这东西产于倭国,倭国制丹技术低下,这天照丹的成分又含有微毒,要是大量服用,很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副作用。
只见荷珠忽然紧闭双眸,身子有节律地一起一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使其逐渐变得缓慢、流畅——她的身体逐渐放松,原本疯狂跃动的动作也恢复了平静。
她再次站起身来时,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的真气开始萦绕在她周身,如烟似雾,时而凝聚,时而飘散,仿佛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直视着李清幽,眼神锋锐如刀。
被李清幽击退的十三名死士,尽管略显狼狈,仍旧迅速站起身来,听候荷珠的命令,只等荷珠一声令下,她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拥上前。
“杀!”荷珠口中忽然爆出一句。
十三死士闻言,再度结阵朝李清幽杀去,势如鲜花烈火,侵掠张狂。
李清幽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奔袭而来的十三死士,他的神色平静,内心却五味杂陈。
他实在不愿杀人。
奈何总有人到他手底下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