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凭证好办事,掌柜的立刻吩咐小二带叶丰去后面。
客房都在后面,房间列成一排,看样子不是很大,大部分房间此时都是空置的了。
未曾高中的大多返乡,而已经高中的也大多换了更好的住处。
所以这里十分安静,并没有看到很多人,因此那坐在院中树下正在读书的少年便显得有些惹眼了。
少年此时已经沉浸在书的世界,根本没有在意书之外的一切,也未曾注意到叶丰和小二的到来。
小二想去叫他,却被叶丰阻止。
“你去准备一桌上等酒席,能在这边的房间里吃吗?”
小二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忙说可以。
叶丰在小二走后,放轻脚步来到正在读书的那人身旁,他仔细看着那个少年,他衣着朴素,眉眼与张天元有几分相似,但更为年轻、俊秀。
叶丰轻咳一声,道:“你是叶丰?”
少年沉浸在书里并没有回应。
叶丰只得提高声音再问一次:“你是叶丰?”
少年这才从书中惊醒,面色有些不悦,还有些茫然,抬眼看着叶丰,他下意识的说道:“我是,你……”忽觉这般太不礼貌,忙起身抱拳:“小可正是叶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叶丰忍不住好笑,果然就像阿浪说的,有点呆里呆气,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哥宁愿做缺德事也不想他上战场了。
就这个呆劲儿,上了战场估计连片刻都活不下去。
“叶兄好。”叶丰抱拳说道,感觉有些怪异,但微笑道:“我是张正。”
少年略显呆气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诧异,继而便浮现一丝惊喜。
“你?”
“我。”
两个字,便已经足够,少年已经知道,眼前这个高大强壮的人,便是父亲为他找的替身,也是那个赠送他三百两纹银,让他读书赶考的少年。
张正有些激动,许久才吁了口气,道:“父亲来信,常提起你。”
叶丰道:“他也常跟我说起你。”
“我听说,你和祝叔死在了蛇不过。”
“他带着几百个边军弟兄,用命,把我送了出来。”
“所以你这次来……”
“找神正珉,杀他。”
“神正珉出身四正家族,听说四正家族都是修行者。”
“我也是修行者。”
“可有我能帮你的?”
“没有。”
张正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叶丰沉默片刻道:“我去了你家,听说你来了皇都,我正好也要来,就顺便看看你。我们两个应该好好的喝一顿酒,不是吗?”
张正起身,道:“你稍等,我让小二准备。”
“不用,我已经让他们准备了。”
张正道:“进屋喝杯茶吧?”
叶丰没有拒绝,随他进入了客房。
房间很朴素,但堆放着很多书。
张正给叶丰倒茶,两人仍保持沉默,直到小二将酒菜送来,张正才淡淡的说了句:“太多了。”
叶丰道:“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我饭量不小。”
张正虽然呆呆的,但也不是矫情的人,既然酒菜已至,他再说什么还有用吗?难道还能退了不成?
叶丰问道:“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
叶丰道:“那就好。”
他倒了两杯酒,与张正碰了一杯;再倒满,再碰杯;再倒满,再碰杯。
三杯下肚,叶丰叹息道:“见一面,喝三杯,我的目的也完成了。”
张正笑道:“其实没有必要。”
“我知道,但不能不喝。第一杯,我替你父亲。第二杯,我替祝哥。第三杯才是我的。恭喜你高中探花。”
张正面色沉了下来,略有悲伤。
叶丰道:“当年你父亲战死,祝哥想让我和你见一面,我托他给你带句话,你还记得吗?”
张正道:“你说,他日朝堂相见。”
叶丰笑道:“我是做不到了,不过皇都相见也差不多。”
张正道:“世事本如此,岂能事事遂心?”
叶丰笑道:“遂心不遂心,反正都要吃饭,吃吧,别搞得那么压抑。”
张正点头,也不跟叶丰客气。
叶丰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有件事我还得告诉你,当心一个叫乐正浪的人。”
“我知道。”张正淡然道。
叶丰诧异道:“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他是四皇子的人。看似纨绔,实则精明,看似精明,实则可笑。他最喜以悲天悯人的姿态包藏祸心,其言语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有很强的煽动性,便是不知其目的,亦可知其用心险恶。他是伪小人,却非真君子。”
叶丰惊愕的看着张正,都把人家看的不好意思了,他才突然大笑。
“原来阿浪在你们这些真正的聪明人眼里,竟只是个小丑罢了。”
张正腼腆的笑了笑,却没有反驳。
他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也认可上蹿下跳的阿浪是小仇。
叶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初在元晶矿坑,他也说过阿浪。涪爷、魁哥,甚至子初、义兴,对阿浪的各种言行都不予置评。
想来他们是不屑的,只是当时叶丰将阿浪当成朋友,而他们与叶丰也是刚认识而已,自然不想当着叶丰的面明确表示对其朋友的不屑。
放下酒杯,叶丰道:“当年他到拒魁关,与我结识,我将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和人生导师,按照他的计划,我现在应该是四皇子的忠实死士。”
张正却很淡定的道:“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我可是被他的话彻底迷惑了,当时一心就想来天罡皇都寻找一个皇子辅佐,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读书人中,如乐正浪者亦颇多。他们或慷慨激昂,满腔正气,或举世皆醉,唯我独醒。其特点便是只说不做。那种迷惑人的言语,短时间内会得到很多认可,甚至会有很多追随者,但时间长了,仍认可追随他们的就只有愚者了。”张正看着叶丰淡淡的笑着,“你不像愚者。”
叶丰笑道:“我也不是什么智者,我读书少,没有那么明白。”
“明白不明白,和读书多少没关系。有一份朴素,有一份坚守,便比读书者更明理,更明白。”
朴素?坚守?
叶丰竟想到季风山,他应该就是朴素和坚守的人吧?
一切行为,只为勾搭女人,便是榜上有名,也坚守不忘色心。
叶丰忍不住笑了出来,便与张正简单说了季风山其人,并点明他是用季风山的凭证来的。
张正并未嘲笑季风山,反而觉得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妙人,至于叶丰担心的连累,他好似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有件事,我不敢确定,你是聪明人,可否帮我参谋一下?”叶丰便把他偷听的阿浪的那番话告诉了张正,并问道:“他们说的,有没有可能是叶家村等边境村庄被屠杀的事情?”
张正沉默不言。
如子初故意隐瞒叶丰,张正也不想说出自己的推断。
天罡的寻常百姓或许不了解,但读书很多的张正心里清楚。
天魁弱,其边军军粮不足故而抢劫天罡边境村庄。
这当然也说得通,天罡朝堂就是这样对老百姓说的。
天魁因太子专权,奸佞当道,国内矛盾频发,故而劫掠边境挑起战争以转移和缓和国内矛盾,这也说得通。
天罡朝堂,也是这么对那些质疑的文官和读书人说的。
所以劫掠边境、屠杀村庄之事,推给天魁,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边境村庄向天罡交税,天罡也承认他们是天罡的百姓,谁会屠杀自家百姓?
百姓可欺压,不可屠杀。
屠杀自家百姓,是自取灭亡之道。
张正之前也不会相信,但结合四皇子和乐正浪的言语,再结合从村里直到皇都的一路见闻,他很清楚,当今的天罡朝廷,确实干得出那样的事儿。
“也许是你想多了。”张正并不擅长说谎,他不想说自己的推断,更不想说出相反的推断,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举杯道:“喝酒。”
叶丰吁了口气,他也不是傻子,其实心中早有认定,只是他也很清楚现在不是时候,他有心报仇,却不会傻傻的用鸡蛋撞石头。
“喝酒。”
张正酒量不行,饭量也不行,叶丰不仅喝光了一壶酒,还风卷残云,吃光了所有菜,他抚摸着肚子,笑道:“饱了饱了。我也该走了。对了,乐正浪本来就认识我,所以也调查了你。”
张正微微摇头:“冒名之事,早已有之,朝廷不会追究。给军户留下这个漏洞,是给军户希望,是让军户安定的手段。何况只要他们愿意,军户随时都可以得到补充。我今日是探花郎,明日可能就会被打为军户也说不定。”
叶丰震惊了,难道那晚张正也去偷听了?
他竖起了拇指,是真心的佩服张正。
叶丰站起身来,笑道:“那就这样吧,我也该走了。见到你,和你吃顿饭,喝一回酒,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思。后会遥遥,保重。”
张正却叫住了他。
“四正家族位于皇宫一里之内,与皇宫几为一体。那里也是皇家重骑和皇宫侍卫的营地,不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你什么意思?”叶丰问道。
“我行事比你方便,可以打探到神正珉的行踪。”
叶丰正色道:“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没有能力插手,不过,为祝叔做点事,也是我应该做的。”
叶丰从他真诚而清澈的眼神看到了坚持,可他是探花郎,是要在天罡当官的,与他牵扯或有可能受到牵连。
“你若受到牵连,我怎能对得起你父亲?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会想办法,其实,我挺强的,你不用担心我。”
“我不担心你,我本就没有为官的打算。金榜题名,是父亲的心愿并非是我的,如今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是了了我的心思,自此以后,我也会坚守我的初心。”张正抿嘴一笑,“如风山兄不忘色心。”
叶丰一怔,问道:“那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张正微笑道:“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