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倒真了不起,竟能以那狂罡硬撼上官语蛰的清罡气,三生相神乎其神,恩公以为如何?”
“可小女子也以为,即便赢了,恩公也太过托大,不妥。”
眼下,回去饕餮城区的路上,过湖桥廊上的两人。
一个,白衣却衣衫褴褛身着破败,一个,青衣上雕红梅,可近看,却是血腥,她衣角断裂,双袖更是开裂,可好在人无大碍。
“应该说不愧是一方圣人的持凭吗,这三生相即如你所说,神乎其神,饶是上官语蛰的清罡气都握纳不住。”
“怕不是那一身横流的天地气没练到家?”
“托大与否,我身不觉,只是觉得这人一身浩然气,只道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如此对阵的敌手我在西方少有,在他们那些嫉恶如仇的执行者之中,我唯一能感觉的,只有杀意。”
“而这位东涯南公,谈吐不凡举止阔雅,武仁之士尔。”
说上官语蛰是一位谦谦君子腹有浩然气也不为过,仅仅只是外表给人的印象就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神白须是西方人,科技时代的生活将他熏陶的有些太过于现实,哪怕现如今到了神骁已经月把,却仍旧还是不能完全融入这地方的水土风情。
哪怕他如今一头长发,别人也仍旧能一眼看出他就是西方人。
“没练到家?恩公可知您这句话,倘若放在神骁川内那些行武者耳中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哪怕是川内,上官语蛰都是一方泰斗的高峰,其誉直追六千年前武祖之唐望,恩公不知,那可是阴流一脉的执牛耳者。”
关于李心素的说法,神白须并未过多在意,这话他说或许的确缺些斤两,可倘若是李心素,那就实至名归了。
眼下这位斩龙人,哪怕是神白须,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到底。
别看她一句一个小女子,三句不离恩公,好似娴心知慧,实则胸有沟壑,深不可测。
这一点神白须在饕餮城区初见就感觉到了。
“阴流一脉,很强吗?”
神白须问的这个问题却有些莫名其妙,而且还有一丝…不屑?
李心素嘴角一勾,看向神白须,两人好似心有灵犀。
“那依恩公所言,这天底下的武者是不是一定都要如武圣陈也先那般顶天立地才算得上强?”
“既然如上官语蛰此类都入不了恩公法眼,想必恩公心中定有大论。”
李心素似乎定要神白须给个解释,哪怕是大论一番也无所谓。
其实她也只不过想听听看神白须对于诸如神骁与南地的修行者的看法究竟如何,毕竟她还真的算不上太了解神白须。
“这世上仅有一个陈也先,纵使世间人再如何的在他身上循规蹈矩,也无法复刻出第二个完全能同陈也先并驾齐驱的第二者。”
“我只是觉得那所谓的什么阴流阳流一脉都是些跟屁虫罢了,纵使穷极一生的钻研,不能胜任就没有任何意义。”
“陈也先的求武之心,是千年来都在进步且成长的,他代表的就是天下武道的延伸。”
“而只要一个人强大到足以让世人都以他为标榜,那么其他人所做的努力与选择的前进方向便都会向他靠拢,在我看来,万本无一,三心二意。”
“强的根本不是三生相,而是施展者本心,并非是武圣是陈也先,而是他陈也先是武圣,这个道理,似乎太多人都不明白,包括他上官语蛰。”
而也在此刻,神白须才想起作为无敌四甲子的青抬衣到底有多么的逆天,他所说的那所谓圣人之下第一人,似乎也说小了。
青抬衣就是神骁万年来第一位能够力压天道的修剑者,千古无二。
纵使这横流九千年来所有的修剑加在一起,也都比不上她。
现在想来,雨谷那一剑青抬衣没能劈死自己,倒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恩公所言不假,这也的的确确是眼下又或历史上神骁武道一途的追逐,但也需知,蛇无头不行。”
“并非这个国家都像恩公看到的那样,而是有些时候,在这芸芸众生之中,在历练百态的波折中,一个人对自己跌到的次数的铭记远远要胜于他直立行走的时间。”
“他们往往看中的是那些追求,而非已经拥有的,在这一点,恩公恰恰与之相反。”
“就小女子而言,也不过是一个秉承他人传承而大放光彩者,恩公所说的薪火相传,在神骁是一种根本的存在形式与理念。”
“当然,诸如恩公此类不凡,定也是瞧不上这传承便是,只是,纵使强如他陈也先,也会有失败的时候,百年离玄机,千年唐望,比比皆是。”
“又如李布施,又如林邀月,李太行,剑若悬河,不知一过神庭门蛟化真龙的恩公算不算呢?”
“所谓巧夺天工,说的不就是在传承了工艺之后,不断的循序渐进而炉火纯青,并不断的在时代更替与新旧事物的碰撞中不断脱颖而出吗?恩公觉得呢?”
“若想要在这个包罗万象的国度又或罗天大道中立教称祖,可是需要极大的才能与品德的,仅仅只是凭借一份操持,一种强大,是不足以掩人口舌的。”
神白须挑眉,却也觉得理当如此。
也是,眼前这位,可是千年传承的斩龙人,这其中岁月,在她看来也不过转瞬即逝。
可神白须也同样揣度过,眼前这个女人真的就仅仅如此吗?
或许那所谓的斩龙人头衔才是真正遮盖真相的纱布,而握着那长枪的李心素,才是真正的她,不拘泥于法度的她。
“在这浩渺云烟的大道中,想要凭借一种追求而做到极致的人却也并非没有。”
“若说从一而终,有那千年皇陵的守墓人暨折心,若说俯瞰众生,有那道庭祖师张道一,譬如此类,所执所凭,未尝不是人间罕有。”
“在见过抬剑之前,我仅仅只听说过那人四甲子的无敌天下,却从未听说过她所行一道是如何的艰辛,成败与否,我以为,贵在人为。”
“道路的延伸在于人群的传承,而沿袭的技艺,是曾经古人智慧的显现,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这一切的结果不过都只是为了后人少走弯路。”
“可倘若要开辟,要建树,要成立甚至创造,就必须要标新立异,要与众不同,所谓形而上学,就是如此。”
“难道从源远流长的千古前,若竟没有他陈也先,没有他张有意,没有他李知返,这神骁天下,竟无从安置,秩序就紊乱无常了吗?”
“滴水石穿,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无数个前仆后继者的努力下成就的,而道路的延伸,的突破,也仅仅在于那些敢为人先者,我以为,见微知着。”
这道理不可谓不大,而是太大了,若真要人人都是自我命运的主宰者,那这个世界,得是多么宏大才能容得下这般的理想?
可神白须却见过,甚至触摸过。
青抬衣千年暗室,所执不过平庸,在命运的叠加下她历经太多人的一生,经受过太多人的执着与太多庞大意志的灌输。
顶级,这个意味着永远保持高度的无限,在她年少时就已经被赋予了,以至于今后的百年,她都在坠落的空虚中度过。
她是神白须所说的道路的反面,一个集众家所长,最后凝结成一个的意志,可这意志根本不属于她,仅仅只是一份超越任何事物的技艺传承而已。
而在她和神白须这份新生碰撞之后,她才真正在这外力的融入下变得柔软,终于才崩塌了那形成的囚笼。
而直至他触碰那柔软,才真正明白,在这道路的尽头,什么才能真正做到改变命运。
不破不立,道路,是可以凭借一个人的追求与打磨形成的,而开辟,就必须要承担压力与打击。
所以神骁人才会如此的将“涅盘重生”这个理念赋予如此伟大的意义。
“如果恩公能在削山之乱一役结束后仍旧留在神骁,按照您这个理念,或许开宗立派,立教称祖也都是时间问题吧?”
“凭此志,未尝不能在有生之年封圣,以恩公的聪明才智。”
李心素笑道,她扯着神白须的衣袖。
而言下,随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已经到了这饕餮城区城关前沿,向后,就是万里延绵的琼楼与山峦。
大道已是近在眼下。
“封圣不敢想,毕竟我一介凡夫俗子,受制红尘,归根结底想做的,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神白须于那宽大宏伟的城关前伸手作请,李心素莞尔一笑。
啪嗒————
突然,神白须低头,眉头一皱,只见他弯腰捡起一只青花藕丝缠云刺绣,精雕细画的彩鞋,不知是哪里来的。
“小女子唐突,失了礼数,还望这位俏公子海涵恕罪。”
一声轻柔清朗的女声在城关上响起。
李心素眉头一挑,先是看了看神白须,走了回去,她向上看去,神白须一同向上眺望。
只见一位黄裙绿衣女子坐于那城头之上,一只脚打着赤足,正笑着看着神白须两人。
她双瞳竟是罕见的金色,比起神白须所见青衣的那种烁金,这位女子则是一种冷质感,好似围绕山间的清风般,悠悠然然。
呼————
只见她轻灵跃下,可却因为单脚着地失了平衡,她急忙双手抓在神白须肩膀,才堪堪稳住。
这刚刚高处艳阳高照,神白须没能看清,现如今女子近在眼前,仅仅只是抬眼一看,才见此女子的姿色卓绝。
抬眉好似那蒙着一层水雾的青山,蜿蜿蜒蜒的曲长,双眸凤彩,眨眼间仪态出尘,不似凡染,只觉得如那坐看芸芸众生的仙者,不染淤泥。
她朱唇清粉,似如荷包般柔糯,似玉如水,风来潺潺。
她给人的感觉甚至可以用惊艳来形容,令人一见只觉忘却红尘,而这时的神白须胸前一阵柔软,不低头都知道,眼前这女子,胸怀四海。
这女子同样梳着一头长马尾,风姿飒爽,真就好似那架云而行的仙子。
神白须待女子站稳之后,蹲下身。
他扯住袖子,并没有不知礼数的亲手接触那默契抬起的赤足,他微微擦拭本就没有的灰尘后将布鞋给那女子稳稳穿上。
“有劳公子。”
女子一笑,众生微尘,心尖上花开灿烂,她微微躬身,拱手作揖。
李心素看着这女子,眉头一挑,又瞥了一眼神白须,心领神会,扯了扯神白须的衣袖,先行一步了。
“姑娘一身出尘,不同凡响,不知是哪般心情,才于城关之上坐看山河。”
神白须退后一步,拍了拍自己破烂不堪衣衫的灰尘,他退的有些远,大概是为了避免风尘波及眼前女子。
这绿衣女子见状一笑,似乎只是觉得神白须彬彬有礼。
“这绿意千里也盎然的赤忱山河自有其韵味所在,公子身居屋檐之下,抬头不见青天,自然不懂这一览俯瞰的山河景色。”
神白须眉头一挑,一笑,对于那话的言中之意置若罔闻。
他抬头看向那高高的宏伟城关,喟然一叹,渐而又转身看向身后长路延绵的千里山河,直至道路尽头的那座云桥。
“红尘路漫漫,居人篱下是路,星罗棋布也是路,或近或远,人再变,江山春色仍然。”
“怕只怕,春风遍野一遍又一遍,青色再变,人终不似少年,枯心糜凡。”
“公子好文采。”
说到这里,绿衣女子只是一笑,神白须转过身,再重新审视这女子。
“姑娘一身青岚,不似这红尘微风几缕,莫不是山上的仙长,来这人间采风来了。”
“公子定是喜欢读那些聊斋志异的散集,只觉得这天底下好看的姑娘,要么来自山中,要么来自山上。”
神白须嘴角一扯,这话太熟悉了,就好像昨天才听到过一样真切。
眼前的绿衣女子,给神白须的感觉,太透彻太清晰了,没有一点人味,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
饶是那山间的罡风,也有大小轻重之分,而眼下这女子,一身微漾,神白须摸不准。
两人对视有一段时间了,神白须心中作想苦思,直到最后他作罢,也仅仅就是当做一种错觉来想。
“公子难道不知道,一直这样盯着一个姑娘家看是很不礼貌的吗?”
到神白须刚好回过神来时,这绿衣女子笑道,哪怕是这种好似斥责的话,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外乡野人,不知礼数,姑娘恕罪。”
神白须笑了笑,拱手作揖。
“我见公子一身狂罡久久不散,还杂着阴流一脉的清罡气,怎的,先前曾与人搏命?”
神白须闻言眉头一挑,他看向眼前这嘴角噙笑的女子,越看越古怪,这人明摆的有意如此。
看样子要套她的话恐怕也不难。
“我见姑娘,如群山望月,皓白如皎,不觉如此红颜,也懂那粗糙的武夫之气?”
神白须笑道,他故意向左一步,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这奇女子。
“远处那沃水山地轰隆隆的雷声即便是整个半宝川都震耳欲聋吧?那煌煌神道的万丈金甲神尊,哪个眼睛没瞎的都看得见吧?”
“公子莫要以为小女子一介红脂,若要论起这神骁风土人情的操持,公子还要叫上小女子一声前辈。”
“再者,公子看似谈吐不凡,却也油腔舌调,登徒子尔。”
不妙,神白须眉头一皱倒抽一口冷气退了回去,这最后一句话比让陈也先捶一拳头还头大。
怎么神骁女子,越是出尘,就越是容不得这些风月之汇,有一种很忌讳的感觉。
“姑娘慧眼明珠,一语中的,不错,我这一身久久不散的狂罡是让别人捶出来的,怎的,姑娘懂医术?”
“我可丑话说前头,你要强买强卖,我可没钱。”
如果说现代兵器是神白须接触最少的东西,那么这百藏川,也就是钱,可以排在第二。
他自小就生活在哈克维山脉的游牧民族,常年在绿茵如画的冰雪边缘迁移,过着如风一般的生活。
对于温饱,神白须在集体生活中体验的并非金钱的实用性,而是劳动与以物换物的构架规则。
“食物是宝贵的物质产物,却会因为人的双手而变得更充实。”
他的父亲在教授神白须钻木取火时,曾说过这样的道理,那个时候的小神白须就已经埋下了对于吃与生存的最基本理念。
而至于现在,凭借他的能力,金钱这种东西,似乎根本不重要了。
“看公子的模样,也的确算不上哪家的少爷哥就是了。”
闻言,神白须扯了扯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衫,直接将外面一件白袍的碎块扯了下来,空留下一身武云衣。
随后,神白须伸手向前,绿衣女子眼见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怎么,你们神骁医生看病不都是先把脉?”
“公子一个外地人,还懂青囊术?”
“这不是耳濡……”
砰————!
只见那绿衣女子毫无征兆的一掌推在神白须胸口,雷声大雨点小,可即便如此神白须还是倒飞出去。
只是,他滞空的速度有些缓慢,那绿衣女子推出的一掌没有带动任何空气中哪怕一缕风,只感觉神白须就像被扔出去的一张纸一样,轻飘飘的。
如此的能够将实物的状态改变,甚至脱离当前空间的状态,绝非一般的武修。
神白须磕磕绊绊的站了起来,他只感觉身上好似压着千万大山般沉重,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又坐了下去。
他一身狂罡已散,可浑身上下只感觉累赘不堪,可他又感觉周身的空气虚浮飘动,在这一动一静的转换中,神白须好似突然有了苗头。
只见他浑身紫金之气游走,探掌于空中一抓,一扯,丝丝缕缕的云岚随他指尖游动。
直至他起身,似乎已经同周身的环境融为一体,他抬起双手,那云岚之气浮动,缠云双臂。
岂不闻云鱼录,风岚之中,绿意荏苒而青山不朽,行止于此,云缠袖,指绕丝,百般人间纵有万象,一手独揽。
眼下,神白须抬眼再看那绿衣金瞳女子,她只是笑容浓郁,一双月牙,如挥开轻风,直揽云山。
“小女子唐望唐听行,见过白先生了。”